因为这场酒,把屠宰公司喝出个远大前程了,也为了能使“长脖子”东北老客回东北后,尽力把联营的“行动计划”做成功,寒水特授意宾馆大堂副经理,给“长脖子”物色位貌相优秀的小姐陪夜。所有的费用由公司报销,并叮嘱小姐全心全意完全彻底严禁索取小费。小姐陪夜寒水历来反对,而这次寒水破例了。寒水在做了这一决断之后,一串苦苦涩涩的泪珠子,越过她桃红梨白,渗入了她的口唇,让她那颗糯米牙凄凄惨惨地悲叫。但,在第二日送别“长脖子”时,看到“长脖子”心满意足的喜气,她的那颗糯米牙,却吹动出春风杨柳般的亮色。
这时候,已是夜晚九时多,寒水没有睡意。应该是劳累了。一天的劳心劳神,紧张而又吃力,只因为寒水这时候心情杂乱,心情难受,她不愿回她的房间休息。她想出去走走。
下楼出门,一股干干的热,轰轰隆隆地把寒水围困了,立马汗气飞扬,脑袋也嘭地一下肿涨大了。原来室内室外,竟然这么大的区别,原来室内室外,不是一个世界,或者说不属于一个季节。刚才在装置着制冷设备的室内,给予她的体肤感觉,是春意弥漫秋爽回荡,而来到院子里,才使她突然想起来,严酷的夏天日子仍留在丰唐城内。寒水想出来走走,是为了清醒清醒自己。没来及清醒,却遭到了应该预料到的,却没有做思想准备的袭击。但她还是往前走。她没思想过,她为啥还要往前走。
自从下午和“长脖子”东北老客谈生意,到现在走出这座大楼,寒水记不起她在这段时间里,究竟说了多少句真心实意话,撒了多少句谎言?她记得她巧布养殖山,玩了一个大骗局之后,曾恶恶地自我谴责了堕落,现在她再一次恶恶地谴责了自己一句,堕落!“堕落”二字是她心头上的指控,但禁不住送出了口唇,随着咣当一响,地面上迸发出两道鲜艳的闪光。她闭上了眼,伸出两手掌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两手分拢了自己的短发。
孩童时,寒水的记忆是,天特别大,太阳暖暖的,月儿明星儿亮;父亲厂院内的白杨树,很高很高,每天都有些鸟儿飞在稍头喳喳叫;父母爱她,穿工作服的叔叔阿姨们喜欢她,都说她乖,都说她是个好孩子。那时候,在她的眼里,到处都干干净净。蓝天白云干净,花儿蝶儿蜂儿鸟儿也都干干净净,连父母和叔叔阿姨们的说话、做事、穿着打扮,无不是干干净净的。她看不到污浊和欺骗,她每天看到是真诚和友爱,她每天看到的是一个毫不掩饰的世界。父母常教育她:乖,你是工人阶级后代,你要好好读书,你要为工人阶级争气。她每次听了都会郑重地点点头,把她下定决心做好工人阶级后代的态度,给表示出来。假日里,她总到乡下姥姥家住,姥姥总教她唱一首歌。“小心我的心,在天上的父看得见我在地;小心我的口,在天上的父看得见我在地;小心我的手,在天上的父看得见我在地……”根据姥姥的讲解,让她懂得了,做人要心干净、口干净、手干净,干干净净一辈子。在学校里,老师们教她读书写字做算术题:一撇一捺是个“人”字,不能坏规矩,坏了规矩就不是“人”了;一加一等于二,要说是等于三那是欺骗;老师们还给她戴上了红领巾,让她在队旗下宣誓,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这让她看到了未来的美好,看到了无边的纯洁。丰唐那时候还很小,她后来走出小城去读大学以后,她仍然认为,她的少年儿童时代的丰唐,最充实、最富有,同时也具备着坦荡和无拘无束。
后来寒水就长大了,后来寒水一年升了一个年级,说说话话就升到了高三要考大学了。在这些年里,小城的大楼一天比一天的增多了,新开业的商家一天比一天的热闹了;街道宽了,街人渐渐地拥挤了,小城的身架慢慢地扩大了……按照当代人夸耀大好形势和政绩卓著时的光辉用语叫,翻天覆地。在这些年里,寒水读完了她的学业书,期期都能名列前茅获得不少的赞誉。同时,她还读了不少,她学业以外的书,诸如司汤达的《红与黑》、小仲马的《茶花女》、丰唐作家凌飞的《太阳月亮同出天上》等等。这些书的故事和情节,不但让她动心,而且还启开了她对生命、生存和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也是在这些年里,寒水找不回她的孩童时代。湛蓝湛蓝的天,洁白洁白的云,晶晶亮的月,晶晶亮的星,花儿蝶儿蜂儿鸟儿的,说声没就没了。首先是寒水父母宿舍前的白杨树给砍了,树倒了鸟儿也散了;接着,叔叔阿姨们,来家都少了些喜笑颜开,多了些厂里没钱发工资工厂要减负的谈题;接着,厂长戴上光荣花成了省劳模全国优秀企业家,又功高德重似的被提升为副县长主管全县工业;再接着,工厂破产被银行拍卖,寒水的父母及叔叔阿姨们被赶到街头自谋活路……父母不再教导她当好工人阶级后代为工人阶级争气了,一切的风景都变了色,世界虚假了,到处都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叔叔阿姨们的工人阶级硬骨头突然就软弱了,就酥散了,叔叔阿姨们原有影像,慢慢地模糊了,消退了。他们在寻找他们生存的过程中,学会了应酬,学会了阴阴阳阳欺欺诈诈。在这些年里,寒水发现,小城的所有窗子都换上了钢筋护窗,大多的门都安装上了防盗门;人与人之间没了相互的信任,相处之中都在提防着对方。丰唐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世上除了妈是真的,爹是不是真的都难说清楚。不过,在这些年里,寒水企图保持着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她不愿与蜕变的世俗同流合污,她仍然在塑造她工人阶级后代的光辉形象;她仍然按照她政治课本中的一切,去辩解社会上所发生的变化,她始终相信,人间真情永存。
就在寒水读完了高三,准备去考取她理想中的一所大学时,一场灾难降临到了她的头上。那是刚过了六一儿童节不久的一天傍晚,寒水突然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说是县政府晚间有个洽谈会,需要位英语程度好的女学生去服务。寒水接受了校长的鼓励和劝导之后,被一辆红旗轿车拉到了一家大酒店。说是洽谈会,寒水没见到洽谈,说是让她做翻译,她又见到一位外国人,倒是让她去给一位广东来的老头子陪酒。陪酒的工作她是第一次遇到的,虽然极不情愿,但她想到是县政府和她的学校校长给支派过来的,也就忍辱负重地给以配合了。工人阶级后代是要听从党召唤的,党叫干啥就干啥,这中间是不能挑挑捡捡,这中间不存在情愿不情愿的问题。因此,当这位广东老头子找机会在她的身上滥揉滥撞的时候,她还以她红色接班人的准则,警告自己努力向铡刀下不变节的刘胡兰学习。刘胡兰为革命死都不怕,自己还怕个滥揉滥撞?这是县政府和学校最高领导下达的任务啊,虽然把英语翻译换做喝酒。而令她的革命坚定性,发生动摇的却不是酒店。酒后,她被县政府的工作人员,送到了这位广东老头子的房间。这位骨瘦如柴的广东老头子,当县政府工作人员刚刚离去,他就向她明确声明,你是我的陪夜人。他说,我今夜得到你,是我为丰唐县的投资贡献换来的。他说,丰唐县政府从四所高中学校把你给选来了,丰唐县真有眼力。你把衣服都脱净,我想先看看你的身段美。说了,他就动手剥她的衣裙。她有点儿不能承受了,她的红色信念溃烂了。刘胡兰的献身,只是铡掉了一颗头,而自己的献身,却是一个青春妙龄的整体;刘胡兰死后能收到一张“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嘉奖,而自己的献身又能获得什么呢?她说,不!她说,我寒水是工人阶级后代;她说,我还要上大学干革命。这位广东老头子,不听她说的“不”,这位广东老头子,好象已经具备了对她的占有权,恶恶地说,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后代,我也不管你上不上大学干不干革命。这位广东老头子鹰爪一样的双手,把她叼了起来,又象丢小鸡一样,把她丢到了席梦思床铺上。她在席梦思床铺上哆哆嗦嗦地缩为一团,泪珠儿一串串地伤心出来。她现在十分清楚这位广东老头子要对她做什么?也十分清楚县政府的红旗轿车把她拉到这里,是要让她付出什么?她非常害怕,她害怕就在这个夜里会毁掉她的锦绣前程。刘胡兰虽然在铡刀下壮烈了,可她刘胡兰的断头断身子却都干干净净的,而自己过了这个夜晚还能活着,但是已经不干净了,肮脏了。再活下去有辱父辈们的工人阶级名声,有辱她做革命接班人的荣誉。如此这样,不如是死,是跟刘胡兰一样英勇就义。她由伤心到害怕,再由害怕陷于绝望。她凄惨地叫了一声:我才十八岁呀!广东老头子听了她绝望的呼叫,枯麻叶似的脸皱里布尽欢欣。他说,是啊是啊,我要的就是十八岁。他又说,丰唐县政府对我的承诺,就是给一位十八岁的高中生。她听着广东老头子哗哗啦啦的兴灾乐祸,心头的悲伤轰地一下消散了,一股子的仇恨涌出了她有喉管,把她牙齿咬得咯吱吱脆叫。她不哭了,她懦弱的泪水化作火焰熊熊地燃烧。她忽地坐起来,怒目直逼广东老头子。
寒水没让广东老头子得手,广东老头子以后如何去找丰唐县政府的麻烦,寒水不去过问。但通过这件事,寒水已经初步认清了丰唐县,而真正让寒水觉悟的,还是由此而引发的另一件事。
寒水的班主任老师听寒水讲了这场遭遇之后,气愤不平,他骂了几天丰唐县,支持寒水把这场被侮辱和被欺凌的事件上告给市委,市委很快就派员来丰唐县调查。丰唐县的某些人因此慌了手脚,即指示寒水的学校校长给消化消化。校长是个聪明人,历来都服从命令听指挥,马上把寒水叫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以做好消化工作。
校长说:你寒水是好孩子么,怎能告政府呢?
她说:是他们不好,他们骗了我。
校长说:怎可能呢?县政府怎会骗人呢?
她说:他们不是叫我当翻译,他们是叫我……
校长说: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能挑肥捡瘦讲价钱。
她说:他们把我身子给卖了,卖给了个老头子。
校长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丰唐县政府是丰唐人民的父母啊你说是不是?
她说:我说的是真的。我给你详细说说……
校长说:别说了,你现在想说,也不会叫你说清楚了。你现在应该清楚的是,你要考大学,你要清清白白地填写一张政审表……
她说:……
最后,寒水学校的校长,顺理成章地把寒水讨回公道的雄心壮志,给消化掉了。她不得不含着泪水,依照校长的意图,写下了一张诬告的认罪材料。
那天,寒水走出校长的办公室,站立了一会儿。她抬头看天,天还是那么野野的大着。天上有些东西,似云似雾,似杏花铺锦,似酒香漫溢。再看,天上的那些东西,象龟背的裂纹,象交错的犬牙,象编织的串串颅骨,更象舞蹈着的鬼魅。天这玩意儿不实在,初看和细看都不一样。她平时没细看过天,这是她第一次的细看。第一次的细看,竟让她发现她惯看了的大天,还有些不同的风景。这时候,她泪眼中的伤情,还没彻底散尽,她还以为是她的目光混浊,造成了她的视线模糊。她掏出手娟揉了揉眼目,深究一样仰起了头,结果,她看到杏花和香酒般云霓,比魑魅魍魉的世界更多了些阴气,更多了些伤害。也就在这时候,她的校长来到了她的面前。
校长对她说:委屈你了寒水。
校长对她说:我不能丢掉我的校长位子。
校长对她说:我必须和县政府保持高度一致。
校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看到校长的嘴皮子,很如乡间用的风箱舌板,在别人拉动风箱杆后,或是一开或是一关,机机械械的。她还看到,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身子噌的一下短了,脑袋忽忽的肿胀大了,整体就如肥得历害的蒺藜球,毛扎扎的滚圆着。
她打了个长长的喷嚏:啊――啊啊――嚏――
校长的风箱舌板发出了关爱,问,你怎么了寒水?
她理了理她的短发,说,我清醒了。
清醒了就好,清醒了就好,不枉我们的精心教养,校长说了,脸面上的得意飞光流彩,仿佛看到了春天里的桃李花开。
她再次打了个长长的喷嚏:啊――啊啊――嚏――
“这是我从孩童到高三,这一时期中,最丰厚的收成,”寒水在她当天的日记里隆重道,“我清醒了!”
自此以后,寒水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活下去,明白了自己的路应该如何走下去。自此以后,寒水学会了生存,学会了应变,掌握了以假对付假的窍道。
但,直到现在,寒水仍怀念她从孩童到高三,这一段成长时期中的纯真,仍能在她操作了一场骗局之后,深恶痛绝地骂一次自己,堕落!她认为的美好,还是难舍难分的呀!
现在,寒水站在屠宰公司大门口,回想了走向堕落的过程,逐渐地适应了室外酷暑,便不觉得热得难受了。因此,便有了点好心情。她正打算到街道上走走,无意间发现了金汉丰。
你还没回家?寒水问。
我想跟你说说话。金汉丰答。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寒水说。
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金汉丰提议道。
也好,我知道你早对我有点意思。今晚,我把我交给你了,任你处置。寒水说。
你,你是不是醉酒了?金汉丰问。
我很清醒。我还能清醒的意识到,毛旦今晚是和“白菜心”在一起。寒水说。
你不是说毛旦跟市长在一起吗?金汉丰问。
他毛旦和我都在说假话。寒水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