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位烦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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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七天过去,第九开发区又变了个样,一地嫩黄浮出,成垅成行,整齐在夏日的阳光下,发出吱吱嘎嘎上长的声响。土地闲疯了六年多,眼下是清醒了头脑,一心一意地侍候庄稼了。

  从种子播下,天天都有三王寨人来这里走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论雨下,无论日晒。换了景致了,县城里的人不稀奇了,不来了,唯三王寨人时时惦记着。李老囤来了,要围绕着走一圈儿。累了,蹲下吸袋老旱烟;或抓一把土,在手里搓搓,捻捻;或扒开土屋,找出一粒萌芽的种子,看看胖瘦。有时候,李老囤还能跟钢笔李和广播李在这里碰面。碰了面,头对头圪蹴着吸烟,说开心事,说三伏天里种庄田,一夜苗子长一拳,说囤里有粮心里不慌,说当年打土豪分田地说开发区回老家合理又合法……说高兴了就唱。唱词现编,不管顺句不顺句,不管颠倒不颠倒。“昔日里有个周文王,一把坷垃撒四方,天下百姓有地种,叮咣一叮咣……端个稀饭碗呀,跑到国务院呀……山上石头滚下山,砸烂我家盛水缸;战鼓咚咚红旗飘,小俩口双双进洞房,那边来了个关云长……大鬼小鬼都放屁,臭死了老百姓,崩塌了县政府……骂一声老黄狗你错戴乌纱……”

  这一天,他们正这么疯唱着时,艾鸣过来了,听了笑说他们是南腔北调。钢笔李说“老囤他们俩不会唱,把我的腔口也整治乱了。叫我给你唱一段丰唐曲子戏你听听。”

  忽听金兵又来犯边关,

  气坏了佘太君和乾隆,

  急传公安干警你们快出动,

  还有贫农代表包文正,

  雷峰王杰孙悟空、工人大哥杨子荣、酒店厨师杨排凤披甲跨马齐上阵哪――

  抓住贼人莫消停――

  送他们到反贪局里说分明……

  钢笔李小时候的书没白读,词儿编得怪顺,怪上口,也唱得有板有眼。

  艾鸣乒乒乓乓拍响了她的手,哗啦啦地笑红了一脸的润色。

  李老囤品了钢笔李唱的丰唐曲子,还品出了些戏味儿。他装了一锅烟,递给钢笔李,说,你老家伙还行。奖你一锅老兰花烟。

  广播李嘻嘻哈哈一阵,突然提出疑义,“为啥都叫他们到反贪局?日他妈反贪局算啥东西?送二两银子钱反贪局敢日他妈的给放跑!”广播李说得挺认真,引起这几位,又笑一会儿。

  来走动最多的是老人和壮年人。岁数最大的要属李老囤的东院邻居李秀山,八十七岁。平日不大出门,这几天间,拄着拐棍儿来两次。年岁最小的是仅满百日的娃娃,那是他奶奶抱着来的。来得最勤的是地莲。地莲种的是花生,播下的当晚下雨;天睛后晒硬了地皮,花生芽拱不出来,她就来一行一行扒烂僵壳儿,好使苗苗见天日……

  三王寨人发现他们有盼头了,就跟他们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种下的第一季庄稼一样,睡到半夜,还想起来到地里看看。遇到好年光了,遇到旺收成了。

  这些日子,县发展局局长炮子的心情总是不好。那一天,他和黑痣给毛旦摆了个茶点,想动员毛旦对三王寨发怒,好借毛旦之手打击打击三王寨,打击打击李老囤的犟脖子。如此,再给丰唐县添点儿混乱,以促使县委县政府快下决心,把第九开发区移交到他手中。没料到,毛旦这头驴,不表态,不配合,找个啃野草的理由,中途溜掉了,这使他很伤脑筋。

  更烦心的是那个瓜头,整日抱着细叶在宾馆睡觉,还三番五次打电话向他要钱花。不给不行,给少了也不行。给少了瓜头会硬着脖子筋,说我现在是窦尔敦是洋人知道不知道?洋人哪一天不消费个千儿八百块?瓜头还说,我窦尔敦为你们烂了鼻骨断了手臂疗养吃药钱少了能行?现在形势严峻,瓜头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他忍忍气火,还是满足了瓜头的要求。

  但,这样的经济负担能维持多久?

  该让瓜头走了。丰唐县历来做事都是老头子尿尿――淋淋拉拉;再加上三王寨的卷土重来,丰唐县表现得一平如水,似乎束手无策。下一步的路,还弄不清怎走?

  炮子思想再三,才跟黑痣商量:“瓜头也是个大忙人,他要有别的业务,就让他先办别的吧。随后再请他过来帮忙。这一次,瓜头也算出了力,对咱的事帮衬不少,咱得表示感谢。给他二千块钱路费,明天送他上车。”

  黑痣对瓜头没好感。多次蹲“号子”的诈骗犯,到丰丰唐竟成了黑痣的美国叔。瓜头蹲“号子”都蹲得窝囊,没骨子没脾气,没个汉子样,黑痣跟他一起蹲那次之后,黑痣打心底就小瞧他。炮子这球人,胡球编造编造,就把瓜头编造成我“斯大林”的叔了。黑痣曾对炮子吵吵,他瓜头是啥?是卖老鼠药一类的东西。我是啥?是掂刀子玩血水的绿林英雄。向他喊个叔,坏俺黑社会规矩。你看你这球人尽干蛋球事!炮子当时拍拍黑痣的光头顶,找了不少的好听话安慰黑痣,说大家都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你别生气,明里你喊他个“叔”,心里再骂他个“孙子”,不就扯平了么?现在干事,啥都得会。只靠钢刀,不一定行得通,只靠舌头活,也不一定行得通。钢刀和舌头弄到一起,不是好玩得多了么?炮子还给黑痣交待,当着众人的面,特别是县委书记县长们在场,要心理上把瓜头当成真叔,多喊几个叔,还得喊甜一点儿,亲切一点儿,就跟喊亲爹一样。开始黑痣喊不出口,炮子就为黑痣作表率。在酒席宴上或者跟县政府谈事,炮子围着瓜头的身子转,一时给瓜头拉拉衣襟,一时给瓜头弹弹灰,一句一个叔,跟饿娃子想吃娘奶一样。不只是喊叔喊得顺畅,炮子还称细叶是婶,或者唤一句艾丽丝姨娘。炮子的低三下四,让黑痣的“斯大林”胡子,总黑森森的发怒,一根根的直立。迫不得已,黑痣喊瓜头一次叔,可是声音没炮子喊得那么贱,但喊后黑痣气愤不平,又把瓜头骗到卫生间,往瓜头脸上吐了两口痰,逼瓜头向他喊了两声爷。

  “你看你看。你看你这球人!撵他走不就完了?干嘛,还给他送路费钱?”

  “眼得放宽,路得放长。咱的事还没弄出个名堂,瓜头这假洋鬼子还离不掉哩!”

  “瓜头这球人,叫你给供得比书记县长都风光。草料管他饱吃,还把细叶塞他怀里叫他糟蹋。说到细叶嫂子,我就想把瓜头的××毛拔了,××杆子割了,切切剁剁,捶捶砸砸,熬成汤水,灌到老鼠洞里。你信不信?你别不相信。不论咋说,细叶做过你的小老婆,跟白家寨有染。”

  “我说你别动恁大肝火。‘斯大林’,你这人心窄,没志气。不就是一个女人么?稀松滥贱。东北有位市长大人,养了六十二个情妇,夜夜结婚两次,他能全心全意服务到位吗?不行,养了也是个虚名。那些女人们谁不会还跟别的男人勾搭?所以,对于女人要畅怀要肚量大,该放手时就放手。”

  “你看你这球人,你看你这球人……”

  “我说‘斯大林’,一切往前看。咱白家寨今天丢掉了一个女人,明天要赚一笔可观的财富。这笔财富,差不多跟你们当年的朱家进士一样,大车小车地拉银子钱。”

  “你看你这球人,你看你这球人……”

  二日,炮子送瓜头二千块钱,还有丰唐产的一件玉器。临上车,瓜头满面悲凉,“亏了,亏了!我来丰唐是要做大买卖的,为你们倒白累了这几天。亏了我了!亏了我了!”黑痣推了一把,把瓜头塞进了车门,“滚吧你!”

  客车启动,瓜头从车窗摆摆手。

  “我滚了呀,再见!”

  出于意料的是,送瓜头时没见到细叶。炮子和黑痣到宾馆没找到,到炮子家也没见细叶回来。俩人坐了三十多分钟,炮子的手机响了。那边说话的是细叶。

  “炮子,我要跟窦尔敦到美国加州定居了!”

  “他不是……你上当受骗了!”

  “你才上当受骗呢!我艾丽丝祝你愉快。拜拜!”

  “这混蛋……”

  炮子随着关手机,啪的一下,身子软了。

  “黑痣!细叶跟着瓜头跑了。”

  “啥?”黑痣嘭地从沙发上弹起,光秃秃的头顶火光齐发,“你看你这球人弄的!你看你这球人弄的!给我辆车!炮子,你给我辆车呀!我这就去把她追回来!”

  炮子象从战场上败下的伤兵,瘫倒在沙发上苟延残喘。

  “我说炮子,你给辆车!听见没有?”

  炮子张圆嘴,忽哧忽哧,跟放屁气一样。

  “我要宰瓜头,我要追回细叶!”

  炮子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说你别安生!你看你这球人,真没法弄你。”

  炮子的嘴唇也悠悠地合上了。屁气停了。

  “炮子!炮子哥!你弄啥子哩!你看你看!”

  炮子忽然坐起。

  炮子哗哗地笑了。

  炮子一脸欢天喜地。

  “你看你这球人!”

  “你看你这球人高兴啥!”

  “你看你这球人是疯了!”

  炮子从内室取出一瓶酒,给黑痣倒了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并先仰头喝了。

  “‘斯大林’,还是‘公仆’好喝啊!你喝点儿‘公仆’,学着当当公仆吧!当公仆不易呀!”

  “你当官当成圣人蛋了。你给不给车?要不把细叶追回来,我‘斯大林’敢炮崩你个血花肠子四下飞。你信不信?”

  “‘斯大林’,我叫你炮崩过一次了,我还怕崩?我说,当公仆的人,心胸都宽广着哩!这是你们黑社会弄不懂的事情。你喝呀!你不喝?不喝我喝。这六、七百块钱一瓶酒,我真不愿叫别人喝哩!”

  “我喝!不把细叶追回来,喝了酒还会炮崩你。你别不相信。”

  “‘斯大林’,一听说细叶跟瓜头跑了,我这心里也不好受。你想啊,她毕竟跟我恩长爱短地,麻缠了这么多的日子,怎不连心呢?当初,从我把细叶交给瓜头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她给扔了。还不是为了把这场戏演得真一点儿,好看一点儿――其实你早就该理解到我的苦心了。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们黑社会人就是心窄。真的,真的没有官人们宽广。女人能值几个钱?恩爱能不能当酒喝?天下女人跟河沟里的鱼虾一样,撒一把麸皮能招来一群。只要你挂一身银子钱,连京城的明星们,都风尘仆仆赶来啃你腮膀子。再说了,这些天,瓜头已跟细叶睡深了,掰不开身了,我也嫌她细叶烂肚子了。再说,她细叶扮艾丽丝唱了这一场假戏,如果让她继续留在丰唐,露出马脚咋办?‘斯大林’,你不认为细叶的私奔是件好事?该不该祝贺?”

  炮子又喝了一杯酒。

  “你看你挨炮崩的球人,你看……”

  黑痣也喝了一杯酒。

  “仆人”喝着就是不错。畅口,顺气,味正,厚道。说说喝喝,如春放花,芬芳四溢;风雨说息就息了,烦恼说没就没了;清清平平,安安祥祥。他们仿佛刚刚打完了一个胜仗,找到了一个静心消歇的地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