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静林庙找默默道人切磋道义并询问自己前程的想法,已两年多了。总也抽不出时间,而现在却有很多的时间没地方消磨。章达和飘柔在一起,纠缠了两夜一日的恩爱,竟也恩爱得疲倦,需得松散松散,换换恩爱方式。在这两夜一日里,章达不曾迈出飘柔的房间,吃喝由飘柔出去拿,毛旦和寒水也不来打扰,如是躲进了万古千秋以前。雨过天晴的早上,章达推窗,突然的清新迎面扑来,给他沉困了的身子和锁固了的某种情趣,有所提示。于是,他跟飘柔商量,同去静林庙,于是他亲自开车,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屠宰宾馆。
章达不会忘记,他第一次来静林庙求教默默道人,是跟如今做了副省长那时候还在丰唐县委做着“一元化”领导的李书记。就是从那一次,他不但认识了道教的神秘,同时也认识了李书记的深层。也就是从那一次,他才发现了李书记,在丰唐的每一大行动前,都来这里“早请示”,行动结束后都来这里“晚汇报”。这当然是从李书记与默默道人对话中听出来的,也是从“听中”领会出来的。那时候,李书记已决策了八个经济开发区,各新闻媒体也把他打扮得轰轰烈烈了,就是“上边”还没有对他的提职,做出明确表示。他那次对默默道人透露,他曾为他的正厅级任命,铺了八十多万的买路钱。他说他让丰唐人民为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如果办不成功,太让人伤心了。默默道人当时对他解释说:“四”为平“八”为稳,无岐出之气象,唯“九”登峰造极,可有远看。李书记顿有所悟,随告辞下山。不久就策划了第九开发区,并以“高”字为主题,提出了“航天飞机也敢造”的响亮口号;再过几年,李书记就不是李书记了,就成了副部级的李副省长了。回想起来,默默道人真神,英明伟大,不能不叫人佩服。这两年多来,章达一直为他没做上“大”苦恼,一直都在思谋着来求默默道人指方向。虽来过几次,都因为来时有多人陪同,让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了机会。
这次只带着飘柔,也算作秘密行动。
刚下过雨,静林庙的老松老柏还透着水气,阳光的照射下,鲜鲜活活,青青翠翠;老式飞檐瓦屋,依山势而上,蓝湛湛的,在浮云间排出些古色古香。时辰尚早,香客并不太多,除偶尔的击钟响起,或者飞鸟越空鸣叫,这里的清净和安祥,断是超然尘世了。
从进山门,章达就摆头。上一台阶,摆一次;上了一百九十九个台阶,他摆了一百九十九次头。他告诫自己:忘掉自己,忘掉李书记忘掉郭起望忘掉傻女人和父亲嘱托的做“大”;红尘滚滚皆可忘掉。唯有一个对神灵的虔诚,不能忘掉。
登台阶和摆头,本是累人的事,而在这一长长的过程中,章达比他往日登主席台的行路,和面对台下鼓掌声的点头示意,都表现得自如和忠实。虽也有汗热上身,虽也有脚底的困难,但经风爽随之弥来,一切消散。
台阶尽处,是一平坦地。置一方鼎至中,香烟丝丝缕缕的轻摇其上,裱纸的灰烬,如振翅的蝴蝶,盈盈飞动。
章达从飘柔怀中取来三束香柱,一一燃了;插入鼎中,又在鼎前焚裱纸三扎。然后,跪礼三拜。祈祷语没出口,以心会语。接着,章达让飘柔仿照着自己的行动,依次作了。上山的途中,章达嘱托过飘柔,要飘柔在神灵面前为他的事业美言几句。可是,飘柔在焚了香裱后,同样也是以心灵会话,祈求内容章达没有听到。
方鼎的背后是拜殿,过拜殿登十数台阶,沿一甬道行百步,乃太上老君殿;过太上老君殿,再是台阶和甬道,进张天师殿。张天师殿的左侧有太极殿和祖师殿,右有文昌殿、关爷殿等等。张天师殿的后面,壁峰如刀切,孤零零地直立;绕峰五圈半,七多华里,扶铁链攀援至顶,乃金顶殿。静林庙殿多神广,是殿都必须进,是神都必得敬,特别是峰顶上的金殿,不敬不拜,是奉祀不到位的。丰唐有句俗语:诚不诚,到金顶;真不真,问各神。就跟人间一样,各级各方官员都把持着一份权利,要想办成一件事,谁都不能得罪。从拜殿到金顶殿,章达和飘柔,各焚香三十九束、裱三十九扎;跪拜三十九礼,与神灵会话三十九次。一切手续办毕,从金顶殿下来到拜殿,已是下午四点二十分。在拜殿旁的道家膳房内,每人吃了两碗玉米糁煮面条,各又吃了一个杂面馍;香味汩咚咚地穿越肠胃,香汗扑扑嗵嗵地从额头跌落。
出了道家膳房,飘柔说:“我累了。走不动了。”章达听罢,轰隆一下,腿就突然地软了,头重了,脖子筋叫疼了,浑身的骨头,都噼哩叭啦地酥成粉末末了。俩人同时在一堆木柴旁倒下,斜斜地睡卧些酣声。
……有雾,一拨一拨的轻;雾的那边,是隐隐约约的山,一峰一峰的拥挤。稍时,有明光初上,然后渐次推开,然后大布,再然后大放。雾溃,山的面目大露,争相表现。接着,一红慢慢步出,长官一样的斯文;先如粒米,后如豆夹如曲身鱼如拉满了的弓弦如……东方红,太阳升,万道吉祥发扬……满是姹紫嫣红,满是伊伊呀呀的颂唱;还有琴音,吹风似的细来,平湖漪涟似的演进。仙鹤三、五只,又十数八只相继飞来,环绕着半边脸的太阳,引颈展翅。此一番情景,在章达看来,仿佛是神仙们的居宿地,又仿佛是天国里的理想家园。多么美好世界啊!章达跳起来,举起了双臂,正要欢呼着投进去。突然间,仙鹤不见了,琴声断了,长官一样的那团红色斯文,卡在山峰间,象死猪的血舌,收不回去,又送不出来。一切静止。“他妈的”,章达怒冲冲地骂了一句。
“大人息怒。贫道不知您上山,让您委曲了。”
一银发银须老人,朝章达施了一礼。
章达醒来,看是默默道人,忙翻身站起,随后叫醒了飘柔。言说,刚才困了,就在这儿睡熟了。你看,多不雅。
默默道人一手执羽扇,另一手挽起了章达的胳膊,说您大人刚才是不是在骂我?章达想起了梦境,不好意思地强笑笑,“粗噜了!不是骂您。真的不是。哪有弟子骂师傅呢?飘柔你说,我平日是不是很敬仰道长?”飘柔边理自己头发边急说:“是啊是啊!”章达接着还要做解释,默默道人用羽扇往前指指,“逗笑!逗笑!您怎会骂我呢?走,房内去。”
默默道人的住房,章达曾来过两次,现在寒酸依旧。能引起章达注意的是,墙壁上新挂的一幅水墨画,很是惹眼。
默默道人喜于作画、书法、彖刻和泥塑,功夫均不浅。特别是,他的画轰动过京城的专家们;他的《八仙过海》、《钟馗嫁妹》、《阿房宫》、《二郎担山》都作为珍贵礼品,由国家外贸部送给了洋人官员。但他从不拿他的作品卖钱,只可为馈赠品。他有一次对章达说,天下啥东西都可卖,唯艺术不能卖。要说,他随便来一幅画或字,要个三万两万块钱,是不必讨价还价的。
这幅画很简单,就是画一盏古式台灯。灯火、油盘、灯柱、底座;了了几笔,用墨吝惜。灯火下,草书小字;呈伞状,密密地抄写了一段道家经文。
“这幅画的意思是――”章达站在画前,仔细地端祥良久,琢磨不透作者要表达什么。章达的古文基础差,加上草书的笔划特别。读画读不懂,读字又读得一塌糊涂。只好问默默道人。
默默道人说:“喝茶、喝茶!”
默默道人不正面回答章达。他为章达和飘柔各泡了一杯香茶,招呼二位坐下。
“下午读经,一时心气所动,乃信笔而就。无它图,只是领悟之余所趣。您大人看,墨迹未干,您还是我的第一位读者哩!”
章达和飘柔确也有些口渴,就坐下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为了一个虔诚,章达这时候才感觉到,他一个上午的劳累,超越了他前半生日日夜夜劳累的总和。但他还是撑起了刚强,跟默默道人闲说些琐碎话,没再问墙壁上新画的含义。
“累了吧?”默默道人轻摇鹅扇。
“快累死了,差一点下不了金顶殿。”章达猛喝了一杯茶。
“从这里到金顶殿三千六百六十六个台阶,多登一个没有,少登一个不到。上去下来,一共登七千三百三十二个,是来不得半步投机取巧的。你们二位上得去,又下得来,尽心尽力了。”默默道人捋了捋银须。
“道长,实话给您说,在丰唐,我这个做县太爷的,除了上厕所屙尿,余下的,动动腿都得有小汽车伺候,可看我和飘柔,今天对祖师爷的忠心程度了。”章达点了一支烟,很满意地看着他吐出的烟雾。
默默道人轻笑一下。
“神仙在心中,神仙自会知。不过,李书记第一次登金顶,可是一步一跪,跪破了双膝,一直跪到金顶殿的。”
砰!章达一脸惊愕四射!
“哼!这老家伙!哼哼,这老家伙!”章达听说李书记跪破双膝跪到金顶,就象听到了魔鬼嚼着人骨头,修成了仙,野狼喝饱了一肚子人血,上了天堂一样。吃惊之余,章达一时间对李副省长充满了怨恨,胸中的气哼哼,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上涌。这家伙干啥都高我章达一手。这家伙,拍领导屁股,比我章达有能耐;这家伙贿赂祖师爷,也贿赂得别出心机。这家伙的软枪软炮,把丰唐打脱了几层皮,叫丰唐人穷了这么多年,至今还翻不开身;杀遍了江山的刀手,到祖师爷面前,却成了乖儿子。看起来,这神仙老子们,也逃不出他李书记的骗局。哼哼!从这一点看,李书记这老家伙,比郭起望阴得多,比郭起望还会耍花招。章达胸中的哼哼,轰隆隆地滚动,象一堆堆的燃烧,上窜下跳。章达想起来,那些年自己跟着李书记,在丰唐所干的事,想起来自己配合李书记操作的第九开发区,现在仍由自己当包袱背着,又想起自己如今仍守着一个,不能当家做主的县长位置,大群大群的气哼哼,终于喷薄而出。“啊……嚏!”一道粉红色的响亮,穿透了章达面前的团团烟雾!
默默道人闭目,一手轻摇鹅扇,一手轻抚银须。悠闲得很严重。
“道长,我打了个喷嚏。”
默默道人面色依旧。
“我可能是感冒了。”
默默道人仍无语。
“您看,说感冒就感冒。”
……
天色已暗,到了掌灯时分。默默道人备一桌素菜,请章达和飘柔吃饭。吃了晚饭,安顿飘柔休息,把章达又请到自己房中。
“章达,您这次上来有事要问,这是我昨夜都料及到的。”默默道人拨亮灯柱,又在香炉中焚了一柱香,“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日正升,突被山峰所制;仙鹤正飞,忽然消失。景象异常。我推断,是山下有人困苦不能言,须来找个好心情。日升,非凡人所兆,定是一方侯王。在丰唐县,为王者无几,而从气象看,日立早晨,因此,这山下要来找个好心情的人,唯您章达了。章者,早晨所立也。”默默道人转身看着章达,“说说看,您有啥困苦不能言的地方?”
奇了!章达心头一阵惊叫!奇了!奇了!默默道人昨夜做的梦,怎和自己下午的梦境一模一样?
章达顿觉骨酥身子软,双脚难以支撑他的站立;眼目也弱柔得跟雨雾一样,诚恳地望默默道人的时候,视线却被初燃的烛火打得破烂不堪。
章达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第子实有求教!”
……有琴音从远处轻来,如风过羽,如蜂展翅,如花飞如叶落,如耳语和坦说……待章达再抬眼看默默道人的时候,竞发现默默道人鹤发童颜的背后,泛动着一圈圈的紫色光环。
这不是一般的光茫四射,这内里,充满了道的发挥,和神的灵气。这默默道人,不是一般的道人,可说是神与人,容他于一身,也或者说,他已修炼成仙了。章达从这一刻,对李书记又有了新的认识。李书记之所以能游刃官场,能踏烂丰唐县,再踏进省政府,得力的,不只是卜卦神算,而更重要的是,得到了神仙的相助。
章达再连连叩头,老青的砖石上,叩响着他血淋淋的虔诚。
“实有求教!实有求教!”
默默道人扶起章达,“明日早上起来,净手后方可问卦。”说了,又走到他那幅画前,思忖一时,随把画取下,交与章达,“这么吧,我把拙作送您,请您自读自悟。”
二日,章达和飘柔下山回城,默默道人送二人到山门外。章达启动汽车,正要与默默道人挥手告别。默默道人突然问:“看出我送您那幅画的意思么?这幅画的名字叫《灯下黑》!”
回到屠宰宾馆,章达又一头扎进飘柔的房间,仔细地钻研《灯下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