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起望这两天下乡巡看，专门带上凌飞。一边听凌飞介绍各地文化，一边是找“吃”。各地文化听的不少，倒没吃到丰唐的传统“吃”。红花峪的刺角芽懒豆、双刘河的酸泡萝卜缨、二郎山的嫩腌香椿叶、老城垛的清蒸榆钱儿，都没吃到，因为这些菜，在夏季是找不到的。晚饭都是回县城吃，吃了一次五家坑缸贴，吃了一次皂角树锅盔。没喝汤。豆腐汤、糊辣汤、丸子汤和油茶，晚间都没卖的，仍是喝老黄酒。这晚，他们正吃着锅盔，喝着老黄酒，郭起望的手机响了。
打手机的是常务副书记郭风。
郭风说：“三王寨把那片地，都种上秋庄稼了。”
郭起望说：“知道！”
郭风说：“今晚下雨了。”
郭起望说：“知道！”
郭风说：“种子落地就下雨，好年境啊！”
郭起望说：“知道！”
接到郭风的电话前，郭起望边吃边喝，边听凌飞讲皂角树锅盔的来历。说是刘备当年打了博望那一仗后，来到了丰唐。因丰唐那时大旱，吃水困难，他就下令将士们把头盔取下来当灶锅，每人架火烤饼馍吃。凌飞的故事讲到这里时，郭风才把郭起望的手机拨响的。
几天来，三王寨人的每一行动，郭起望都能及时听到报告。每次听到报告后，郭起望的回答，都只是两个字，知道。
“知道”二字，不是评判语，没评说其中的正确或者不正确，没有表示支持或者不支持的意思。
郭起望不想跟郭风多说话，关掉手机。问凌飞：“往下呢？”
凌飞说：“丰唐人就有了烤锅盔这一食品。”
郭起望又问：“往下呢？”
凌飞说：“头戴大帽子的人，都能吃四方了。”
郭起望又问：“往下呢？”
凌飞说：“……”
吃了饭，郭起望回书记小院，看了一会儿电视，又坐到办公案，翻看各报纸头版头题内容。雨还在下，清清楚楚的落雨声，仿佛弥漫的飞沙，跌响在他的耳边，长风一样的没有歇止。报纸上的文字句式，在这样的时辰里，表现得有点混乱，让他看后忘前，或者根本就没看进去，或者是看了些，又根本没看明白。他弄不懂是报纸的头脑不清醒，还是自己的思想不安份；他反复地看，又反复地没留印记。丰唐县有些日子没下雨了，这晚间雨，下起来挺具耐心，挺有表达能力，象久别的亲人相见时的喋喋不休。他不得不放下报纸，早早地躺床上给老婆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谈了第九开发区上所发生的变化，并透露出，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以及对这种后果的担忧。
郭起望老婆听郭起望的叙说，一直是很平静的。没有插言，没有嗯呀啊的接应语，郭起望觉着，自己是在对一个空洞的世界唠叨。
唠叨终了，电话两端沉寂片刻。
老婆说：跪吧！
郭起望问：跪谁？
老婆说：跪皇上呀！
郭起望又问：为啥？
晚间雨的吵闹销声匿迹，唯有老婆的开导，亲近在耳旁。
“你对三王寨的李老囤和艾鸣作了承诺是不是？既然承诺了，就得言之有信，别叫百姓们失望。要跪就诚心地跪。玩假跪不行。百姓们受了那么多的骗，不容再骗他们了，你也不能再骗他们了。再说，你的常委会已作决定了，体现了集体决策、集体领导。‘集体’二字是一堵墙，会为你挡些风寒的。至于没下文件，也算不得大事，有会议记录在，是抓不到你的把柄的。更重要的是，三王寨人自己批斗自己，拿上老命戴高帽子游街，还不是在为你开脱么？余下的是，你赶快买通李副省长。不单单是花重金，还得编些歌功颂德话给他撑面子。给他搬架梯子，叫他高高兴兴下来；给他挖条河，叫他合理地搭只顺水船。这就是我所说的跪皇上。如果这个皇上不跪，你就是下了个丰唐县红头文件，你就是叫你的‘四大班子’、叫全县人民都表决通过了，李副省长还能找来理由，指责你不‘保持一致’，整顿你破坏改革开放。我知道，你不愿这样做，可是为了百姓们，你应该委屈一下自己。”
“有道理。不过，现在丰唐已有两个人物，在打第九开发区的算盘。看样子这俩人的背后，是有些经济力量的，但这俩人名声不好。靠不住。他们中的一家说是争取到省投资办的支持，一家说是美籍华人拿出五百万美金。他们两家，都在这几天活动得很热火，恰恰就遇上了三王寨的擅自行动，我担心这两家告我黑状，说我是三王寨的暗中操纵人。再就是，我真心希望在这块地上，搞农业高科技试验，希望三王寨人，能从古老的生产模式里走出来。这样，既给李副省长的第九开发区，贴了个高科技标签，也给三王寨百姓们有个安慰。谁知道他李老囤会抢了这么一手……”
“这不是三王寨和李老囤的过错。三王寨和李老囤，早该这么抢人一手了。航天飞机造不了，高科技上不来，总不能叫土地白白地等人哪！假如有一天，那上项目的两家，或者是你的农业高科技试验的条件成熟了，再把第九开发区征来也不迟。至于说，有人会告你黑状，也不必太放心上。只要行得正，走得端，绊倒了还能再爬起来。”
这么简单的理，郭起望硬是琢磨不透。经老婆一点化，他才看清了纹路。是呀，江山是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在这个江山里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想扔掉什么，可随手扔掉，想捡起来，可以弯腰捡起。第九开发区占有二百多亩地，扔了六年多，也没伤多大的元气。
事情想明白了，也就少了些烦恼了。放下电话睡觉。
夜雨又热闹起来，满世界的哗哗啦啦。郭起望难能睡熟，他这时候又想起了杨柳，想起了丁丁。给丁丁治病的钱，还没有筹足。咋办？家里的存款都由老婆保存，他找不出个理由，从老婆手里取出来。他想他，不能把他和杨柳的一段勾结给老婆讲清楚，他想他，不该让老婆为他的婚外情事伤心。向谁借呢？向同事们借，固然有求必应，但怕同事们，会背背身笑他装穷，笑他玩廉洁；向毛旦借，当然更容易，但一县书记的身份，丢在一位私营业主面前，也太失党的形象了；还是找炮子局长吧，不管他的钱，来路明不明，黑不黑，总算是在党的人，总算是个国家干部，况且，已经收了人家三万块钱。
就向炮子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