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丰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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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委书记郭起望要请凌飞吃饭,凌飞怎么也想不通。

  丰唐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下”请“上”,没有“上”请“下”。官大为上,官小或平民为下。还有个说法是:处级干部是爷,乡局级干部是爹,余下的是儿子或孙子。儿孙请长辈吃喝,是孝敬长辈,属民族之传统美德;如长辈们请儿孙们吃喝,那就犯了常理,是中华文明所不允许的。每日,县城的小汽车,都日溜溜的下到乡镇,从车上下来的官们,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乡镇官们的请吃请喝。乡镇官们为了表示对县上官们的孝敬,酒菜尽心摆,陪喝尽其醉。酒酣时,宾主平了辈份,尽享友情。可是,过后乡镇官们入县城,县城官们就会忘了乡镇官们,请他们陪他们吃喝时的尽情尽意,或者不认识了,或者是认识的,只点点头。辈份之别的讲究,在丰唐县相当的严肃,一般情况下,不会象骡子马们那样的乱群乱套。这天傍晚,凌飞一听郭起望说,要请他吃晚饭,他就马上体会出,这不象是丰唐的文化现象,也不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现象。

  请凌飞吃饭,是郭起望在他办公室里对凌飞说的。凌飞是郭起望打电话把他叫来的。凌飞听了郭起望说,要请他吃晚饭,他开始以为听错了。后来证实他没听错,又以为这世界突然的不真实了,突然觉得无规则无顺序了。他在这时候,走出郭起望的办公室,还仰头看了一下天。天如常,依旧一马平川。不存在颠三横四,不存在杂乱无章法。

  郭起望塞给凌飞一盒未启封的精制黄金叶香烟,说,这一盒五十多块钱,算我对你行贿了。希望你在你写的小说里,给我留个面子。别把我写得十恶不赦,或者写成跳梁小丑。你们作家的笔,总喜欢在县太爷的鼻梁窝间涂一团白,叫观众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坏蛋。

  凌飞真的以为郭起望请他吃饭,是为了让他作家的笔下,给他点情份,挺诚实道,我胆儿小,不敢写大官,只敢写平民。再说了,您是县委书记,即使写,也得歌颂。高大完美,一身正气,红彤彤的。是不能涂白团团的。真的,我说的是实话。

  郭起望哈哈一笑:玩笑话!玩笑话!你就是给我脸上全涂成白的,我也不在乎。《审诰命》里的唐成,也很光彩嘛!我今晚跟你这位丰唐县作家一起吃饭,实不相瞒,是想通过你,了解一下丰唐的历史文化,风情风物。做一县委书记,不全面了解一县的县情,是不合格的。你说,咱们今晚吃点啥?去哪儿吃?

  吃啥?去哪儿吃?让凌飞回答起来也比较困难。跟县委书记一起吃饭,应该说有所讲究。自己可以不讲究,自己是平头百姓。县委书记是不能不讲究的,尽管请客的人是县委书记。虽然,县委书记请他吃饭,违犯了客观规律,可他看得出,郭起望挺有诚意。有诚意不等于人家不要身份、不要派头。身份和派头,对于官人们来说,是非常宝贵的。

  凌飞对丰唐城时下的酒馆文化有所考察。象“主子”、“公子”、“贵人”、“仆人”、“红色”、“老爷”这些大酒店,日日进出的都是“红旗”、“奥迪”,定然酒食档次不浅,属县内高层阶级委屈求全的地方;象“老财主”、“槐树庄”、“沙岗村”、“贫雇农”、“梁山好汉”这些酒家,多是光临“桑塔那”、“捷达王”,享用尺码矮了半个头,大约是县内中间阶层随心所欲之处;再就是通俗饭店,门店字号不刺激不隆重,门前一般无小轿车摆放,但摩托和“面的”还是有的,但内里的幺喝酒令海吃海喝,还是能大放光芒的。这三种地方,前者接待县团级以上的人民公仆,二者重点接待乡局级人民勤务员,后者的接待比较复杂。后者多是执法执纪、收费罚款,没职却持点小权,还有粗腰老板,还有行窃、*、抢劫之徒,还有乡下入城的村长村支书以及在乡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凌飞根据这三种地方,思忖一时,回答道,“听党话跟党走,郭书记,您书记指到哪儿,我吃到哪儿。”凌飞的确不好意思选择吃啥?去哪儿吃?县委书记请平民吃饭,够得上翻天覆地的革命了,够意思了,别再挑挑捡捡了。

  郭起望说,是么?郭起望从内室提出两瓶“剑南春”,这么吧,咱们出去找着吃,找咱们想吃的吃。吃丰唐的风味。

  俩人步行到街上,黄昏的黯影已慢慢地从角落里升起,道旁的霓红灯也开始光彩照人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话题还是从“吃点啥”、“去哪儿吃”谈起。郭起望说,凌飞,“吃”可是个大课题。实话告诉你,来丰唐二年多,我对丰唐的“吃”还真的陌生。整天都泡在酒席宴上,货真价实的丰唐吃法,我还没体会过。这是我的失误,也是我的不幸。凌飞,我想跟你一起,研究丰唐文化,咱今儿就先从丰唐的“吃”研究起。凌飞笑了笑,说人以食为天,以吃为大,是个不小的课题。不过,要研究“吃”,应该是先亲自动口吃上一遍。凌飞进一步笑笑,兴味很厚。他说:“郭书记,如果真的都吃上一遍,我耽心您请这一次是不行的。”他故意换了脸色,显得满面都是困苦不堪,“我耽心您书记得坚持不懈地,请我吃上大半年。这大半年的吃下来,我这腮膀子会累断筋骨的。”郭起望也风趣地笑笑说:“搞研究嘛,是轻松不得的。”

  说笑间,迎面过来一辆“红旗”,在他们的身边停了。辛子部长从车上下来,对凌飞点了点头,然后对郭起望说,“中央电视台来人了,你今晚过去倒个酒,给他们个面子。”郭起望说:“我今晚有任务。”郭起望说得果断,辛子听出来没商量的余地,只好上车走了。

  “古来,丰唐的‘吃’,是挺有名的,惊动过朝阁,惊动过好多朝代。古丰唐吃法,跟现代人不一样。现代的丰唐吃法盲目,崇洋媚外。只要是没听过的菜名,不管可口不可口,都觉得胜过老祖宗。古丰唐做吃,一是就地取材,二是工法细致,最终达到养生增寿的目的。丰唐古传的名吃里,有个‘四饼四汤四菜’的说法,郭书记,你听没听说过?”

  郭起望正要回答凌飞的问话,突然伸来一双手,热热乎乎地握住了他的手,“郭书记!郭书记!”来人叭的一下子打退了他的口舌。

  来人接着说:我是省政府发展处第三办公室的王宏,回咱丰唐探亲来了。两天了。

  来人接着又说:我舅――咱茫城市吴副市长。你是认识的。

  来人接着再又说:咱们今晚去茫城吃饭,叫我舅请客。

  省政府发展处郭起望打交道比较少,对于眼前突来的王宏又不相识,至于王副市长是不是他舅又弄不清楚。更重要的是,郭起望正对凌飞说的“四饼四汤四菜”有所注重。

  郭起望对来人指指身边凌飞:“我今晚的重点,是接受他对我的盘剥。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来人这才腾出一只手,拉住了凌飞,“见过,见过!老领导嘛!老领导,请您赏光,一块儿去我舅家吃饭。”

  郭起望从来人那里,抽出了他的手,“凌飞,你说说那‘四饼四汤四菜’都是啥?”凌飞也从来人那里,抽出了他的手,“‘四饼四汤四菜’嘛!你――”

  郭起望和凌飞把来人凉在原地,他俩自是走了。

  “先说四饼。你听了:皮条巷烧饼、寺前街油璇、皂角树锅盔、五家坑缸贴。再说四汤:三王寨豆腐汤、圣人店糊辣汤、簧学街丸子汤、柳林四麻子油茶……不行,你太招眼了。好多人都在往你大人身上瞄。我怕你被劫走。你把墨镜戴上。”

  凌飞的提醒,才使郭起望想到,自己是必须要伪装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墨镜,又觉着只戴镜还不太隐秘,干脆要求跟凌飞换换上衣。他对凌飞说,说不了,还有些上访告状的,围住我哩!凌飞呀,在你们丰唐干县委书记,真不是容易事呀!

  凌飞的衣衫是在一次全国性文学笔会上,赠送的纪念品,上边还印些“作家协会”之类的文字。

  换穿了上衣,郭起望的县委书记影像,立马消尽,在凌飞眼光的打量里,郭起望的精神气质也相继的平凡。所有的威风,都随着那件松散的文化衫,飘零而去。不单单是市民们,不再对他施以热情的注目,连随之而过的小轿车们,也都对他表示得非常冷淡,不再吃惊地停下来,跟他套近乎。好象他郭起望根本就不是县委书记,好象谁人都不与他相识了。倒使凌飞自己突然感觉着,他郭起望与自己拉近了距离,好象跟自己更亲切了。看来,官人的尊贵,与老百性的卑微,其间并不太远,仅仅是隔着一个表皮。如果把这一表皮撕开了,就能透底了。谁黄袍加身,谁就是皇帝,谁就拥有霸道和至高无上。谁着布衣,谁就被套上了驴缰绳,在驴鞭子抽打下,给皇帝拉江山,给官们驮富气,驮飞扬跋扈。明白地说,高贵和卑下之间的这一表皮,是权力所制作的一件衣衫,便无再多的深奥了。

  “‘四菜’呢?你刚才只说了‘四饼’、‘四汤’,那‘四菜’还没说哩!”

  凌飞正在稀哩糊涂地想着,倒忘了他们刚才的谈题。经郭起望的提起,他才把古丰唐的“四菜”给报了出来。

  红花峪的刺角芽懒豆

  双刘河的酸泡萝卜缨

  二郎山的嫩腌香椿叶

  老城垛的清蒸榆钱儿

  值此,古丰唐的“四饼”、“四汤”、“四菜”已报毕。凌飞抬头看看天,天空哗啦一声,被街灯照黑了。他扭头又看看郭起望,郭起望的面色在街灯里苍白一片,表情简单。古丰唐的“四饼”、“四汤”、“四菜”,并没刺激起郭起望的兴奋,这使凌飞有点失望。凌飞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说,是大清雍正帝来丰唐县视察兴修水利时,一日中午在红花峪,见一老妪坐在石碾盘上吃饭。饭是一碗青菜,汤里飘些黄沫沫,后来他才知道,这种饭叫刺角芽懒豆。是黄豆沫跟刺角芽一起熬出来的。雍正爷看老妪一嘴白牙,硬朗朗的,挑一筷子塞进去,嚼得吱吱喳喳。好吃口!雍正爷惊叹之余,问老妪,多大年纪了,老人家?老妪答说,没多大,才八十二,比我婆婆小十九岁。雍正爷又问,这么说你婆婆还健在?老妪又答说,活着活着,我婆奶奶还活着哩!雍正爷听得目瞪口呆,他想他老爸康熙吃一个天下,也只活八十来岁,这乡间的老婆子竟能活到一百多!后来,雍正尝遍了丰唐的“四饼”、“四汤”、“四菜”,方悟出一个道理。富贵不一定长寿,美食并非是酒肉。一个“吃”字了不得,不会“吃”就不得了。关键之处在于:素!

  “郭书记,雍正来丰唐才住几天时间,就把丰唐和‘吃’弄明白了,”凌飞讲完故事对郭起望说,“看来,雍正比你会吃,比你吃得聪明。”

  “怎让我跟皇帝比?皇帝是个啥?是共产党员不是?他读过马列主义没有?”郭起望听了凌飞讲的故事,确有兴味上身,言说也风趣幽默,“他要不是共产党员,他要没读过马列主义,他并不一定胜过我这个县令级的县委书记。”

  “那是自然。从这方面讲,您书记当然强他百倍,”凌飞嘻嘻哈哈迈着步子,“天下皇帝都是笨蛋,唯今天的我们英明透顶。郭书记,我作检讨。我怎拿雍正跟您比呢?他雍正算啥东西?论说吃,他吃不过现代您,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也没您开宗明义。”

  言言语语,嘻嘻哈哈,他们边走边言语,边走边嘻哈;街灯前伏后继,来往行人对他们视而不见,各忙各的去处。

  忘掉了“吃啥”和“去哪儿吃”,可是时辰和他们的肚子饥饿,及时地提醒了他们。到一家烧饼店门前,郭起望说:“就在这儿吃吧!丰唐烧饼!”凌飞原想着,县委书记请他吃饭,必是丰唐人民的热情赞助。县委书记是不会掏腰包的。县长、县委书记们日夜操劳丰唐,无论怎的吃怎的喝,都由丰唐人民承担,多年来都是合理合法的。既然他郭起望请客不掏腰包,不说进“仆人”、“红色”那些县团级大酒店了,也不说进“贫雇农”、“槐树庄”那些乡局级酒家了,起码去个差不多的地方。来烧饼店能消费几个钱?来烧饼店消费不了几个钱,就不必丰唐人民热情赞助了。凌飞拍拍胸脯说:“要吃烧饼我请客。听说你们这一段正在学习反腐倡廉文件,在这里挥霍一顿,怕县财政不给你报销。”凌飞说得挺认真,说罢扭过头偷偷地笑。郭起望打了凌飞一拳:“讽刺我是不是?你凌飞就是买几个烧饼,我还兑着两瓶剑南春酒哩!”说罢,郭起望也笑了。

  俩人以前接触很少,经这几条街的言来语去,谈笑风声,彼此间没了防线,没了障碍,很是友好了。

  进店分别坐下,店小二过来,从肩上取下白毛巾,抹抹桌面,问,二位要几个烧饼几壶黄酒?要不要小菜?

  小店吃客不多,灯光也不够娇柔亮丽,唯有老黄酒的芬芳和烤烧饼的飘香,前呼后拥,弥弥漫漫。

  “掌柜的,烧饼每人两个,小菜尽上。酒,俺们自带。”

  郭起望吩咐毕,拿眼神征求凌飞的意见。凌飞不跟郭起望商讨,对店小二纠正说:“老黄酒一壶一壶上,要滚烫的;烧饼一次上两个,刚出炉的;小菜就不要了。”店小二朝凌飞哈哈腰,白毛巾利索一甩,搭上肩头,朝内里喊:“好哩!老黄酒一壶一壶上,要滚烫的;烧饼一次上两个,刚出炉的了――”郭起望疑惑地看着凌飞,“咱有‘剑南春’,”又疑道,“不要菜怎成?”“吃烧饼是要喝老黄酒的。丰唐有个说法叫:一壶黄酒俩烧饼,神仙见了都高兴。郭书记,”凌飞解释道,“喝黄酒,吃烧饼,烧饼更有味儿;吃烧饼,喝黄酒,黄酒更有劲儿。丰唐烧饼既为食品又作酒菜;丰唐黄酒既为酒品又是软食品。两品相佐,自有神韵。这就是皮条巷烧饼的吃法,这就是二郎山麦饭石老黄酒的喝法。其中之味,内中的故事,咱们一边受用,一边由我细细道来。”

  烧饼店的餐桌是古典方型,山桐油漆得老黑油亮,古丰唐称之为八仙桌。郭起望和凌飞桌前对坐,各自一手执饼,一手随时端酒碗,空荡荡的桌中间仅放一只酒壶。显然十分单调。郭起望坐惯了满堆的大肉盘小汤盆的圆桌,坐惯了热情万分又声势浩大的酒宴,这时候,让他一手执饼一手端酒碗,就跟乡下人田间地头吃中晌饭一样,这使他新鲜之余又滋生委屈。但啃了几口烤唇惹舌的烧饼,喝了几口热肠的老黄酒之后,他就觉着这小店,也逐渐的有些气势了。灯光不再昏黄,方桌又透着古色古香;没有女裙来往含辛茹苦地服侍,他更认为合理。

  “皮条巷烧饼外焦内柔,外壳崩脆,脆里透香;内肉和软,葱韭芥蒜姜五味混杂。二郎山老黄酒苦中生甘,初入煞口,进而清爽。苦是淡淡的苦,嚼野艾一样;甘是微甘,尝山泉水一样。啃一口皮条巷老烧饼,喝一口二郎山麦饭石老黄酒,两味在口内切磋交流,相互助兴,郭书记,跟你坐五星级大酒店吃生猛海鲜比,不敢说胜其所有,但这里自有他的独到风景。你信不信?”

  刚出炉的烧饼不仅拿着烧手,吃起来还烧牙。店小二给每人一块毛巾趁着,手指倒无恙,虽烧牙又惹得牙齿放不开,丢不下;一种欲望引诱着牙齿再接再励,勇往直前。滚烫的老黄酒,烫口唇又烫肠肚,催了一身流汗又催得胃口情绪高涨;用之,坚守磨难,弃之,于需求所不忍;此种带有刺激性的享受,倒很能调动起口舌的积极性。

  夏日的小店,本来就热烘烘的,郭起望又在热烈的烧饼和老黄酒的氛围里,油然而产生些飘飘的升腾感觉。饼果然是好饼,酒果然是好酒。手中饼还没吃尽,壶内还有些酒,郭起望就拉起店小二的腔口,“黄酒一壶,要滚烫的,烧饼两个,刚出炉的了――”吃了烧饼喝了黄酒的郭起望,已经从威风凛凛的官身官体里,彻底地还原为俗了。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宫御厨刚为玉皇大帝烧好一锅麦仁饭,走出御膳房乘凉,忽然发现人间已大旱三年,人们因饥渴交迫,濒于灭绝。为了拯救民众,他推倒了那锅麦仁饭,又用烧火棍把天河捣了一个洞。麦仁饭落地,就成了丰唐的麦饭石,天河水下来流了一道河,这就是俺白家寨旁边的沿陵河。后来,御厨触犯天条,被打入人间,到沿陵河边居住,用两岸的米谷和麦饭石酿制黄酒,并与一位打烧饼的姑娘结为夫妻,从此二人便以酿酒和打烧饼度日。因他们的后代移居皮条巷,使后来的皮条巷也出了名。

  据史料记载,大约六十万年以前,丰唐的沿陵河两岸,就有了人类的足迹。大约五千年以前,这里的富饶之地,就被各侯国所争夺。春秋战国时,丰唐属楚,而秦岭那边的秦国,总想翻山过来占领。于是打仗,血流成河;不分胜负就坐下来和谈。于是双方派团,都来丰唐开会,开着会,吃着烧饼,喝着黄酒,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开会比打仗实惠,不挨刀子,还能吃一身肥肉。和谈没谈出个究竟,倒把丰唐吃穷了,喝穷了,留下一地荒凉,都甩甩袖子走了。为啥到现在,丰唐人还喜欢扯连不断地开会,就是从那时候传下来的。你知道沿陵河西边有个村子叫屈原岗,可你不知道它为啥叫屈原岗。那是屈原发现,两国没完没了地在丰唐开会,没完没了地借开会,吃丰唐烧饼喝丰唐黄酒,是对丰唐的掠夺。他就站在沿陵河西的那块岗地上仰天长啸:开会兮吃会兮,亡我烧饼兮;战争之恶,弗如吃兮!郭书记,这只是传说,在屈原的一百多个问天里,也没有问到过开会和吃烧饼的事。

  大唐开元年间,明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都喜欢丰唐的烧饼和黄酒,喜欢得死去活来。这是李太白老先生推荐给他们的。李白曾游过丰唐的沿陵河和二郎山,曾在丰唐醉吃过三天。据说,李隆基和杨玉环风情之前,都要吃丰唐烧饼,喝丰唐老黄酒。吃了,喝了,做他们的事总会别开生面,总让他们的抒情妙笔生花。那时候,李隆基要下旨请丰唐的烧饼匠和黄酒匠,到大明宫里专职侍奉他们,李白奏本言说不行。李白说,丰唐的老烧饼,丰唐的老黄酒,只能在丰唐做。丰唐的老烧饼老黄酒,如离开丰唐的水土和灵气,是做不到位的。所以,他们吃的老烧饼和老黄酒,始终都是在丰唐做了,再由车马送达。因为烧饼以刚出炉的吃着最佳,因此,送达的烧饼必装在温火炉内,途中烧饼匠还得随着不停地加碳火。这使明皇李隆基很受动,于是开元十二年下旨设丰唐县。丰唐建县那一天,明皇没来,贵妃娘娘也没来,但有一帮使臣来主持了一道庆祝大会。会后他们坐吃三天,临回长安城,又拉走了几马车烧着烧饼的炉子,和装满了老黄酒的酒坛子。

  凌飞谈说着这些故事,俩人酒尽两壶,用饼四个。凌飞说话多,并没耽误吃喝;郭起望时儿点点头,时儿问句“是么”?俩人对待这一“吃”,都表现得比较虔诚。

  皮条巷烧饼一般情况下,是二两面粉做一个;烫黄酒用的是一种老式锡壶,一壶装三斤干酒。也就是说,此时他们的肚腹内,也贮藏得富足又饱满了。但都不醉。但都有点儿身子升轻,云云雾雾一般。

  “黄酒再来一壶,要滚烫的,烧饼两个,刚出炉的了――”郭起望朝店家喊。

  接着吃,接着喝。头脑不醉,肠肚不涨,很有发展前途。

  “丰唐是富庶之地呀!可是……”郭起望兴致高涨之余,就稠了话,就离开了“吃”的研究,想说其它。

  “可是在全国都要富都要发达的时候,丰唐却把自己弄烂了是不是?”凌飞接过了郭起望的话。

  “这种说法好象不够光明,好象有点儿灰黯,可是――”

  “别‘好象好象’、‘可是可是’了。都说文化人说话绕圈子,我看最不实在的,还是你们这些当官的。”

  “是么?有可能,有可能。说话口中留半句,是做官的必备素质。可是凌飞呀,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为啥全国各地都在迅猛发展经济的时候,丰唐却把自己弄烂了?”

  “我说郭书记,逮我癔怔不是?丰唐咋烂的你还不清楚?凡来丰唐做官的,都是眼皮子往上翻,看着上级眼色行事,只对上级的喜好负责;从来不愿下看,不愿看老百姓,不愿对老百姓的实际需求负责。前任领导要种谷,后任来了领导,要砍去谷子栽成树,再后领导来了,砍了树再种葫芦,各玩各的风景。玩了各自的风景,各自奔各自的前程,千疮百孔都留给了丰唐,灾灾难难都充分信任地交由丰唐老百姓承担。而这一代的丰唐老百姓,最优秀之处,在于能不间断地接受官人们对他们的侵害。扒去一层皮,他们说他们有肉在;割完了他们肉,他们说他们还有架硬骨头;砸碎了骨头,抽去了他们的骨油,他们也能够响亮地声明他们的信仰不灭。如果是在远些年代,就俺们白家寨和三王寨就能……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你要把我打成反革命分子了。”

  “说吧,说吧,作家就是要替社会替人民说话的,我为啥要把你打成反革命?再说了,现在又不兴把人打成反革命。就是还兴把人打成反革命,我也不会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凌飞呀,全县城都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你在全县城留下了一地好名声。你今儿,能在我这时任丰唐县委书记面前放纵,不不,不,是仗义所言。我看出来,一,你把我引为知己;二,你对丰唐和丰唐人民是很有感情的;三,你对丰唐这些年的现象是有独到见解的。不过,凌飞,我对你说一句出自内心的话:当县委书记有县委书记的难处。这些难处是你和你们丰唐人,一时不一定能理解的。你刚才说,丰唐的官们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是不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解决。你们当作家的只知道说三道四,你们根本不懂得官们的苦甜酸辣。就说咱丰唐的前任李书记吧,他没在丰唐干八个经济开发区,没他大胆设想的‘航天飞机也敢造’的第九开发区,能在全省叫响吗?能成为今天的李副省长么?”

  “是啊,八个开发区的楼房是盖齐了,第九开发区的荒草是长大了。可丰唐的二十几个工厂也给搞垮了,十五个亿的银行贷款也让丰唐百姓们背上了。声势浩大呀,壮观啊郭书记,这一代的人民公仆是要名垂千秋了。”

  “凌飞,你说话太刻薄。罚你三碗老黄酒。凌飞,我们的历来传统是,只要方向路线正确,失误就不必耿耿于怀了。再说了,一个新事物的开端,是必须要造势的。造势是空的,是需要投资的,但它的影响是深远的。所以,我认为……”

  “你知道这一失误,对丰唐的伤害有多大吗?丰唐人织丝绸琢玉器几千年了,唐宋时,丝绸之路上的大半产品都来自丰唐。‘万户柴屏内,琢玉伴机杼’,农工兴旺,富贵发达,丰唐人走到哪里,都是挺着胸脯子说话;到了大清末年,丰唐丝绸、玉雕、烙花、麦饭石黄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惹花了洋人们的眼,给大清帝国争了好多的面子。不曾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国经济振兴的时候,连邻县的镇平人都抱着丝织、玉器赚世界的时候,丰唐人却跟着历届县领导的指手划脚,玩游戏、玩好看。玩得产品落马,厂子关门闭户,十几万工人争先恐后下岗;玩得丰唐人忙着上访,社会秩序混乱,而历届的县乡级官们,都戴着光荣花大功臣一样,被提拔重用了。郭书记,就说这荒了六年多的第九开发区吧,由谁给丰唐做个交待?由谁去为一次又一次的失误作出检讨?掌柜的,再来一壶酒,要滚烫的。”

  “还喝呀凌飞?我是酒上头了。我说,你也别借酒发牢骚,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这二年多来,我没少为第九开发区操心,也没少做工作。你说丰唐官们只对上负责,不是对老百姓负责,这也是实情。因为,官是上级任命的,不是靠老百姓推选的,这一组织原则,难免让有些人,一味地迎合拿权人,弄虚作假,上欺下骗。但,讲良心的正派干部也不少。你不要一概而论。第九开发区的事,我在这里给你表个态。近期一定妥善处理,任凭叫撤掉我这个县委书记,我也要对得住丰唐人民。”

  郭起望说得实在,凌飞看出来郭起望也是个忠厚之人,便不再多牢骚了。又喝了一壶酒,俩人满意离去。临行,郭起望让凌飞把两瓶“剑南春”带回去,嘱咐说,创作累了,喝一点。

  踩着灯光回机关,灯光似乎有点软,脚踩上去,显得不够稳妥。凌飞提醒郭起望,说这丰唐黄酒都是窑地十来年,后力大。俗称“迎风醉”。得赶快回去,别在街道多停留。一经提醒,郭起望竟在骤然间,感觉到头重身子轻,街人影像含混不清,街楼也有些晃动,急用手机呼来了他的专车。

  郭起望回到住室,躺床上就又抱住了电话机,对老婆说,丰唐真是个可吃的地方。老婆没回说,他接着往下说。说了很久,二日晨起,他无论怎的也回想不起来,他对老婆都说了些啥?

  凌飞回到家,跟方卉也通了电话,他没说跟郭起望喝酒的事,只给方卉背诵了他《风动荒原》里的一段抒情描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位身背猎枪、腰系酒壶、怀中有女人的男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