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李老囤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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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斗李老囤的戏才演一半,在艾鸣的苦劝下收场了。李老囤回到石磨盘旁,取掉头上的高帽子,准备抽一袋兰花烟,烟锅伸进烟布袋挖烟丝,挖着挖着手指就不听使唤了,觉着浑身麻木,接着是一团粘痰,死皮赖脸地拉扯在他的喉管间,堵闷了他的胸口。

  这一个上午,比他当年枪崩地主分子,比他当年“超英压美”和饿肚子、当“走资派”和学大寨,都要劳累,都要多费心血。那些年,他还年轻力壮,还有许多使不完的刚强;如今是不行了,如今的身子骨是逞不起刚强的。

  一条红色大道自李老囤的眼前铺开,铺得很远,铺得越来越高。这是一条很惹眼,很惹他高兴的大道。他踏上这条大道,走了一程,他发现他走得很轻松,很顺畅,更令他心底舒服的是,他看到了最远最高的地方,是一座彤彤放光的宫殿。这让他想起了有一年他唱过的一句歌谣: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桥梁。人民公社这座桥梁后来崩毁了,他没来得及爬进天堂活共产主义日子,应该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情。可是现在展现给他了,给了他一次补救的机会,他认为他不能荒废。这是他背上钢枪打土豪分田地时,就影影绰绰思谋过的地方啊!

  突然,李老囤听到了哭声和呼叫。

  老囤,你不能走啊!

  老囤,你等等俺们哪!

  老村长,咱三王寨离不开你呀!

  老村长,咱三王寨不能没有你呀!

  ……

  日怪!我走到好前程了,你们哭叫个啥?我整一辈子,不就是要沿着这条道奔的吗?钢笔李,还有你广播李,想来你们也来嘛,咱哥儿仨,生生死死的一起,是没乱过步的。艾鸣,你伤心个啥?你不叫我去享天堂、享共产主义?你看我闺女翠青,胖脸笑得多欢?她傻乎乎的还能看出来,我是去吃烙油璇,吃大米干饭鱼肉汤了。地莲,你也别哭了,我知道毛旦把你扔了你都没哭。我不管你们事了,他毛旦这家伙是不服管的……还有……不对,怎的我还在石磨旁躺着?怎么你们都围着我拧鼻子擦泪水的?

  李老囤死了,李老囤一口痰没吐出来,说死就死了。

  一个上午,日光都硬梆梆的,掉下来能砸伤人头,转个眼,日光就没了,就阴了天。

  三王寨人都顾不了饥渴劳累,纷纷往李老囤的家门口围聚,李老囤的家门口一片黑压压的哭泣。

  艾鸣一边哭,一边埋怨钢笔李和广播李,就怨你们俩,谁叫你们折腾哩!老村长为咱三王寨人人有地种,跑上跑下,喊冤叫屈,终了还死在三王寨人手里……

  怎么?我死了?

  李老囤的脚步产生了怀疑,再朝前的半步,晃荡晃荡,又退了回来。

  怎会死呢?不能死!

  三王寨的事,我还得料理哩!

  三王寨百姓,还需得我干村长呢!

  我死了,三王寨以后的事咋办?

  不死,就是不能死。

  无论艾鸣怎的埋怨钢笔李和广播李,钢笔李和广播李都无言以对。钢笔李和广播李的老泪,都咕咕咚咚的翻山越岭往下滚,他们除了难心,还有悔恨,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老朋友,会在他们俩的搀扶下,被送上死路的。

  钢笔李乒乒乓乓地打自己嘴巴。

  广播李拳手嗵嗵地捶自己头。

  地莲一时机灵,她高声叫道:你们别扯了,快喊呀!老村长不会丢下咱们不管的。快喊呀,老村长,回来吧!老村长,回来吧!

  或许是个好注意。

  艾鸣喊:老村长,回来呀!

  钢笔李喊:老囤,回来呀!

  广播李喊:老囤,回来呀!

  围聚的三王寨人都喊:回来吧!回来吧!

  喊声可怜巴巴,象是灾难人的呼救,这使李老囤回想起来,三王寨人吃大食堂那年月,即将饿死的饥民们对他的哀求。老囤,给口稀饭吧,我快不行了。老囤,给块红薯吧,我三天都没吃一点东西了。李老囤是个眼皮内生筋骨的人,这时候,他却发现他的眼角酸出些水湿。回去,回我石磨旁吸兰花烟。兰花烟是不能不吸的,瘾上来了,吸口兰花烟,那味儿美呀。吸口兰花烟的美劲儿,比上天堂上共产主义还得劲儿。回,我就要回。钢笔李,还有广播,我说过给你们每人半斤老兰花烟的,我不反悔。我这人从来不反悔。说给半斤,就是半斤。李老囤想着兰花烟的事,他静在红色大道上的双脚,似乎在沉思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沉思,只是简单的站着。

  红色大道柔软又坚硬,柔软得象书本上的谆谆教导,温和又亲切;坚硬得如铁板,千军万马都踏不烂。道两旁的风景也好看,红旗飘飘,标语口号写得响亮;再看高远处,大约就是天堂地了。那里拥了许多人在朝他招手。招手人说,快来吧老囤,这里天宽地阔,耕者有其田,纺者多衣衫,太太平平做农家人;招手人说,快来吧老囤,想做村长,你尽做村长,这里尽本事干活,尽情吃喝,县委县政府是不管你的;招手人说,这里的衙门官不仗权欺压百姓,不养收费人横征横敛,不贪钱财玩女人,这里青青秀秀,跟打土豪分田地时一样;招手人说……如此好去处,我怎不去?不单单是我去,我还要把我早死的老伴,也带去。李老囤静着的脚步,思索一下,又朝前迈去。人总是要死的,村长位子早晚会交给别人坐的。好的是,那二百多亩地弄出个眉目了。我死了,县委县政府知道是为讨那二百多亩地死的,或许就不扯粘皮了,或许就同情三王寨百姓了。

  喊不醒李老囤,人们大放悲声。

  钢笔李跟广播李商量商量,然后叫大家安静,说要跟老村长说几句告别话。

  钢笔李把分地的帐单放在李老囤的身边。

  广播李说,要这帐单好干球。老囤,你带走吧。

  钢笔李说,县委县政府不给咱退田了,县委县政府说,第九开发区长荒草怪好看。

  广播李说,老囤,三王寨六年多没地种,不是也熬过来了?日他妈,反正饿肚子饿惯了,你别挂心俺们,你放心走吧!

  钢笔李说,不退地就算了,县委县政府还说咱三王寨进城闹事,弄得县委县政府丢面子,要打击咱。老囤,我跟广播李,准备着蹲监狱了。

  广播李说,老囤,没功夫跟你罗嗦了,城里的大盖帽子警察出动了,日他妈,他们拿家伙,背草绳,说是要把咱三王寨人,都绑绑拉走。真日他妈的厉害。

  钢笔李说,广播李,你说这干啥?你叫老囤走也走不畅快?快叫大家抓紧时间回去啃几个馍,我听说监狱里只能喝六零年的大锅稀水饭……

  李老囤的脚步正行得意,忽然间听到三王寨的二百多亩地,又要叫长荒草了,忽然间听说县委县政府要把三王寨人,都抓进监狱,李老囤的脚步也突然的怒火万丈了,嗵嗵的返回行走,把红彤彤的大道踩得惊恐万分。

  脚步的怒火直上胸膛,熊熊的漫过了李老囤的喉管,钢笔李和广播李听见李老囤的喉管内,有股痰水吱吱哇哇翻腾,接着,又听到李老囤咳了一声,叭,那股滚烫的热痰,被送到了老树枝上。

  李老囤忽的坐了起来。

  钢笔李眨巴眼。

  广播李圆了嘴巴。

  艾鸣和围聚的三王寨人的流泪里,都挂大了盈盈的笑。

  李老囤打了个喝欠,说我想吸锅老兰花烟。钢笔李说,那好那好。广播李说,我也想吸。三个老头儿都掂上了旱烟袋,三股老兰花烟雾,联结一处,一冒一冒就冒大了。李老囤奔天堂,奔一程不奔了,艾鸣和其他三王寨人,看老村长活了过来,也都心安了。艾鸣对三老人说,俺回呀!其他的三王寨人也说,俺回呀!日光晃了晃,又照来了,照破了一时的阴黯,大地明亮亮的。

  人们散去,三老人继续吸老兰花烟,吸了几锅烟,就都精神了。李老囤决定下午分地,争取两天内,犁耙完毕,种上秋庄稼。

  午饭时,广播李的铁皮喇叭筒,满寨子的喊了起来。

  老少爷们,都注意了,下午去开发区分地了。

  老少爷们,都注意了,至少一家去一人,一户都不能少啊!

  老少爷们,注意带上镢头锹锨呀!树根根荆茅茅,该挖就挖,该铲就铲哪!

  老少爷们,都注意了,日他妈,斗争果实来之不易呀!大家得抓紧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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