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子没办法正面回答郭起望的问话。那次,炮子交给郭起望老婆的那个信封里,装的是三万块钱,他说是揭发材料。后来,郭起望拆看以后,原封不动地带到了丰唐,打了几次电话,让炮子把“材料”取回去。炮子迟迟不来。
郭起望没抬头,郭起望的目光,仍钻研在报纸里。
“你的揭发材料我看了,谢谢你的心意。”
“揭发不到位,日后补充。郭书记,现在情况紧急。”
“既揭发了我,也揭发了你自己,这还不到位?我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咱们是同事,是朋友,你去看望我,带几瓶酒,几包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咱们受党的教育多年,工作上相互配合是应该的,这里边不存在个人恩怨。我说……”
“是啊,是啊,郭书记,有件事挺急人的。是这样,窦尔敦从美国回来了,他今天想见见你。窦尔敦是谁?嗨,就是黑痣他叔。黑痣你不认识?哦,黑痣无职无业,不过也是个人物,外号叫‘斯大林’胡子。黑痣祖上朱进士,在外地有个私生子,后来去美国发财,成了美国有名气的大富翁。这位私生子的后代窦尔敦,据说是美国加州的议员,排辈份,黑痣叫叔。要说嘛,俺白家寨朱、兰、白三姓,古来不乱辈,我是也该叫叔的。凌飞高我和黑痣一辈,凌飞该和窦尔敦是兄弟。郭书记,窦尔敦的钱,可多得没地方花呀。他早跟黑痣通信,以后跟我取得联系,说是要为家乡办点事。初步打算,拿出五百万美金,如果顺手的话,或者更多些。郭书记,你看没看凌飞写的那篇文章?《茫城日报》登的,题目叫《白家寨人的使命》。咋样?我知道你历来重视关于丰唐的信息。上次,我在招商引资办公会上,还特地讲了这件事,后来,我又以发展公司的名义,写过一个投资立项的报告……”
前几年,丰唐县搞形象工程,搞烂了家底,如今全年财政收入,还不够承付十五点六亿的银行贷款利息,丰唐县想钱想疯了。郭起望开始听炮子讲窦尔敦,讲黑痣和白家寨,他并不十分重视,他仍翻看着报纸。他还在这段时间里,取出了炮子送的那个,装有三万块钱的信封,打算让炮子离开时带走。听着听着,就听出了个钱字,听出了五百万美金的投资,立马就鼓舞了他的兴致。这时候,他才回想起,他曾看到过发展公司写给县政府的那份报告。因为那份报告比较空洞,因此,对他的印象不太深。现在,他突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话题。想想,五百万美金的含义是什么?是开发丰唐县、发展丰唐县,是创税利、增收入,是体现一届县委县政府政绩的有力依据。他的目光,不再在报纸的头版头题里逗留,也不再为那个三万块钱的信封费尽考虑,他取下眼镜,集中精力要跟炮子说话。
这天上午,郭起望是准备下乡处理一件事的。有位副乡长带人到农户收“村提留”、“乡统筹”时,失手打死了一农民,如果捅上去,特别是引起新闻媒体和司法部门的介入,对于丰唐县委和县政府来说,是很不体面的。他和章达县长商量后,决定封闭处理。让乡政府拿出十五万块钱,给死者家属,私下了解。而死者家属不同意,说现在的钱不值钱,说十五万买不了乡政府的两个小汽车轮子。看样子,距离不太大,估计再添三万,就能买断纷争,他打算和乡书记带上十八万,亲临死难者家中,予以安抚。
因为有了五百万美金的引诱,郭起望暂且放弃了这一下乡的事宜。
关于信封内的三万块钱贿金问题,也算不得大事,这时候可以忘掉,日后再说。
精中精力跟炮子说话。
郭起望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跟炮子说话。
炮子名声不好,全县城都知道,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郭起望还知道,炮子养情妇是公开的,根本不给党纪留一点面子。再就是,炮子干工作靠的是“炮”,一个成绩能崩出十八项功劳,三十六宗心得体会,七十二条经验总结。这样的人物不稳妥,早晚会要惹麻烦的。所以,郭起望跟炮子的相处,比较谨慎。
炮子说:“窦尔敦的钱多得很。”
炮子说:“窦尔敦就是不会花钱,吃喝穿戴都苦得可怜。”
炮子说:“可他带着女秘书,死漂亮死漂亮,我看是他情妇。”
郭起望说:“是么?”
郭起望说:“有钱人都这样。”
郭起望说:“美国……”
……嘀铃铃……
电话扰乱了俩人的谈题。
郭起望不准备接这个电话,正繁忙时,郭起望大多都不接电话。当然,上级领导的电话,是必须要接的,当然,老婆的电话,也是不能不接的。他看看电话显示器,默了片刻。电话不是来自省市领导,也不是来自老婆,来自他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县城。可能是旧友吧?他拿起了话筒。
电话里说……
郭起望说:“听出来了,杨柳啊!这一段怪好吧?”
电话里说……
郭起望说:“那就好,那就好。整日惦记着你们娘俩哩!丁丁怎么啦?你说,我能接受得了。”
电话里说……
郭起望说:“这些年委屈你了,也对不住丁丁。我会,不,我不能不尽父亲的责任。”
电话里说……
郭起望说:“县委书记也是人。县委书记咋啦?我不怕坏名声,不怕受处分,该去哪儿治疗我陪着。别说了,我知道我是丁丁的爸爸。”
电话里说……
郭起望说:“换肾?多少钱?八十万?这么吧――”
炮子听不到电话里的说话声音,也看不见电话那端的杨柳。炮子通过郭起望的回话,断断续续地听出了一个有趣的事件。炮子知道郭起望的老婆不叫杨柳,也知道郭起望没个儿子叫丁丁。炮子猜测到,貌似正人君子的丰唐县委书记郭起望,原来,也装一肚子花花肠,原来,也养了个情妇给他屙了个私生子。猜测归猜测,话不能明说。炮子心头的笑声,叽叽呱呱连天扯地,脸上却一汪平静,水波不兴。都说我炮子喜女色养情妇,败坏了党风民风,现在想想,我炮子还是落于领导之后了。到底还是官小思想水平低呀!炮子正这么想着,突然看到郭起望朝他摆摆手。
郭起望对炮子说:“这么吧,你先去。我有点儿私事,需处理一下。”
炮子要离去,走到门口又折转身。
郭起望白净而又富态的脸面上,爬满了黄乎乎的急躁和无奈,炮子还发现,郭起望拿话筒的手,和郭起望说着话的口唇,都在颤抖。炮子说,郭书记,有用得着我炮子的时候,尽管吩咐。我炮子可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心人。郭起望皱皱眉头,又厌烦的朝炮子摆摆手。炮子觉着再多话,就是画蛇添足了,才欠欠身,拉开了屋门。
依然是夏日的红火天,干干的热成群结队,弥流在书记小院里。炮子站在人行道上,汗水立马上了一身,从制冷的空调屋内走出来,这世界就变换了角度。书记小院对炮子来说,并不陌生,每次来,都要带给他一些抑压,甚至是惧怕之感。这时候,他虽热得难受,却有一种欢快,在他的血脉里奔腾不息。这不是因为,郭起望对他的窦尔敦之说感兴趣,是他今天看到了,郭起望将被一个难以公示的事情,给纠缠上了。
炮子跟郭起望,没有发生过过不去的事,郭起望任职丰唐县以来,虽说没提拨过炮子,可也没妨害过炮子当发展局局长。但,郭起望坐的是县委书记位子,比炮子的正科级,高了两个规格儿,也就是说,炮子得靠巴结,才能看见个郭起望的好脸色。这就让炮子,对郭起望仇恨上了,炮子多次对他的同事们说,只要比我炮子大的官,都是靠钱两打出来的,都是土匪。同事们有时候不同意这种说法,炮子当时回应,反正比我大的,都不是好东西。炮子这天的兴灾乐祸,正是在这种心理的指配下,才产生的。
郭起望的确被一件情事给纠缠上了。
办公室不再是清凉地,办公室内的制冷设备,仿佛制造出的是火热,把郭起望的情绪,燃烧得激荡又缠绵。郭起望以后没回想起来,他是在啥时间放下的电话筒,也没回想起来,他是在怎样的状态下,中断了跟杨柳的会话的,直到中午,他去大酒店会见窦尔敦及其女秘书,以及跟窦尔敦言说投资,言说“五百万”,都是在昏头昏脑中行进的。
这一日,杨柳的影像,始终追随着郭起望。
郭起望任职乡镇书记时,在乡经联社当会计的杨柳,涉嫌贪污八万多元,被检察院立案侦察。郭起望出于维护乡政府的名声,也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多次到检察院为杨柳讲情,使杨柳免遭七、八年的服刑。杨柳很感激郭起望,在一个雷鸣雨暴的夜里,她突然推开了郭起望的住室。杨柳的短褂短裙都湿透了水,紧贴身上,基本上显露了原型。杨柳说是她太冷,要在郭起望这里暖暖身子。郭起望看着狼狈不堪的杨柳,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说那,那,那怎不可。基本显露原型的杨柳,是很惹眼的,是很招揽情绪的,郭起望不敢多看,自坐办公桌前翻报纸。这一天的各大报头版头题,都不能吸引他,况且,上午他已读了一遍。室外的雷电催雨,是很匆忙的。他没有话要说,思想好象有点乱。杨柳说,郭书记。他说,嗯。杨柳说,郭书记,毛巾被递给我。他说,嗯。杨柳说,冷得要命,帮帮忙。他说,嗯。杨柳已经赤身裸体了,白花花的躺在他的床上,让他的眼目吃惊。轰隆,他呆了。当杨柳的胳膊腿儿把他围困起来后,他才仿佛觉得,自己是陷进了千军万马,也或者是陷进了一条绳套。他的头脑,此刻被某种意识敲醒了,他挣了挣身子说,杨柳,我是共产党员。杨柳说,我知道。他又挣挣身子说,杨柳,我不能腐败。杨柳说,我知道。他再挣挣身子说,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气节不可丢。杨柳说,我知道。他认为他的心理,是比较健康的,他认为他的钢筋铁骨,是经过锻造的,但经过他的昂扬宣誓之后,志气反而更疲软了。杨柳的陷阱在向他招手,山花烂漫,一地锦秀。此种诱惑,远远超过了上级领导,对他的美好承诺,远远超过了红头文件,对他的提拔重用。他不得不放弃了他经营了二、三十年的理想与追求,小心谨慎又义无反顾地向杨柳的岸边走去。政治生活中的虚构成份毕竟太多,他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编造的故事,不是空洞的数据,不是对上级汇报向下级演讲时的华丽言语,而这一陷阱,却是温柔又含意深长的,引人入胜又使男人们难能逃避的。
“我不能!”郭起望说。
一道曲折的闪电,如一条生硬的鞭子,噼噼叭叭地抽过了郭起望的脊背。郭起望顿时感到,脊背干巴巴的疼痛,同时还能闻到,皮肤被烙烤的焦糊味儿。
刚刚树立的雄壮败落了。
“我不能这样。”郭起望又说。
“为什么?”杨柳问。
郭起望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再看杨柳了。杨柳的悦眉笑腮,似乎就是不可抵挡的拥抱,似乎就是催人口馋的流蜜桃果。杨柳的漂亮日常都行走在他的眼皮底下,怎么就没引起注意?今天夜里又为何展示得此等醉人?漂亮给予人的,是美的享用,是不应该拒绝的,但他认为此刻的他,不能去欣赏和细品。
“我知道你是为案子的事报答我。”
“有何不可?得恩当报。”
“我当初不单单是为了你。不必报答。”
“我不单单是报答。我是爱你喜欢你。”
“你才二十几岁,我四十多了,距离上不够规格儿。”
“爱情只存在男女亲近,不存在年龄距离。”
“你还没结婚,我儿子都读初级中学了。”
“这不能成为我和你的爱情障碍。”
“我怕对不住我老婆。”
“你看看你现在钻在谁的怀里?”
说着话着,言着语着,说说话话,言言语语,俩人把这个喧闹的雷雨夜,拉扯得漫长而又缠绵。雷电再没朝郭起望的脊背抽来,雨暴仍在室外欢欣鼓舞,他俩的兴致终于捏合到了一块儿,痛痛快快到天亮。
杨柳临离开郭起望的住室,爬在郭起望的胸前哭了。伤心泪跟欲歇未歇的雨一样,淋淋漓漓,凄凄哀哀。她说她借这个雨夜,真的来报答救援之恩的;她说她免遭了七、八年的狱刑,是不能不报答的;她说她通过这一夜报答,她已经离不开他了;她说她一辈子不再嫁了,只做他的情人。
郭起望替杨柳擦了泪,说你去吧,把昨夜的事忘掉,随后找机会给你调整一下工作。
人间事有时候就是古怪。雷雨夜之前,郭起望和杨柳谁也没爱过谁,谁也不准备爱谁;那个雷雨夜之后,他们谁也忘不掉谁了,几日不见,便有思念相继积重。郭起望私下修改了他的领导干部的政治标准和道德标准,寻找了许多理由,甚至包括大人物们私生活范例,来为自己辩护。唯一的愧悔,是他总觉得着对不住他老婆。每一次跟杨柳饱尝恩爱之前,他都默默地对他老婆做一次检讨,第二日还务必赶回家,跟老婆温忖一夜。他跟他老婆从“誓死?卫”走到一起,走进婚姻,走到中年,他认为不容易,他要对得起老婆。杨柳果然是不再嫁男人,她认为,天下的男人都不如郭起望,只有郭起望才能支撑起她生活的快乐。她二十一岁大专毕业,分到乡经联社当会计,当了几年,只顾贪钱,从没想过钱之外还有更美妙的东西。她以后不再贪钱,贪钱是容易上法绳的。她要贪男人,贪郭起望,她要把郭起望当做丈夫侍奉,把自己当做郭起望的妻子,对郭起望尽心尽意。后来,郭起望托人把杨柳调进了县城;后来,杨柳为郭起望生下了一个不明身份的儿子。
今天,杨柳打来电话,说是丁丁病了,需得到外地治疗,这让郭起望一天都心神不定。因此,对于美国的窦尔敦和艾丽丝小姐,还有五百万美金的问题,郭起望没有产生过怀疑,他也没功夫没心思去产生怀疑。
章达没啥私事挂心,这个中午陪窦尔敦和艾丽丝喝酒,表现得比较认真和洒脱,还主动询问一些关于美国加州的生活习俗,以及对故乡丰唐的感受和看法。窦尔敦也就是黑痣的“大学”校友瓜头,很熟练乔装美籍华人,所以,章达也没看出破绽。第二天,章达还对郭起望说:啥美籍华人?我看他是中国土地长出的美国品种。对于艾丽丝,也就是炮子的家养情妇细叶,章达的评价是,啥女秘书?我看是窦尔敦回中国后,掏钱买的三陪女。郭起望听了章达的这些话,没多考虑,只说,炮子这家伙还行,要是能把这五百万美金的投资办成,也算为丰唐立了一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