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李和广播李伴随李老囤左右,开始,三老人还气色赳赳,行不久,脚步便都显得劳累了,如同跋涉在泥泞里,脚板子十分的沉重。李老囤更多了些困难,低头低脑,弯曲了一个上午的腰,绝对没他掐腰做报告畅荡。他现在感觉他的脊椎骨是断了,一骨一骨都要倒塌了,他想他很难长起精力了。再就是他那顶高帽子压头。高帽子并不重,竹篾片,加浆糊纸张,也就是三、五斤,主要是,头上箍了一圈儿的密不透风,蒸热直往心里灌,憋得胸口鼓涨,眼前乱纷纷的跳跃金星。
路过一家糖烟酒商店,广播李说:“老囤,我想打二两散白酒喝喝。”钢笔李也说:“我也想喝二两。”李老囤说:“我想抽袋兰花烟。”广播李说:“日他妈,咱们老了,不比当年了。”钢笔李说:“谁说不是,说老就老了。”李老囤在这时候,突然对“老了”二字高度地警惕起来,飘叶似的身子晃了晃,立马又刚强了,大天火红的光照下,他坚持了几个硬步,把他拒绝老迈的神情,挥发出来。于是,劳累和断骨,和眩晕的感觉,没了。只有一个雄心壮志,召唤着他,去走他给自己设计的路程。
他对钢笔李和广播李说:“别离开队伍去喝酒。”
他对钢笔李和广播李说:“我也不吸老兰花烟。”
他对钢笔李和广播李说:“咱们得挺住身子。”
李老囤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老,尽管有时候在年轻人面前戏说几句“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的话,可是内心总有一种“永不老”的感觉。他总认为,他有许多的事还没办完,他想着他,不能老;他总对三王寨百姓的祸福安危,放不下心,对年轻村委干部的能力,放不下心,他整日忧心重重,他想他,不应该老。关于他的心境,钢笔李和广播李十分清楚。
钢笔李和广播李就不喝那二两散白酒了。
李老囤自然不歇下来吸袋老兰花旱烟了。
丰唐城的白昼总是很热闹的,街道总有些忙碌人或闲散人,行来行去;还有各色各类车辆,还有浮躁和轻狂,还有汗臭和川流不息的日光。这些年丰唐城的游行队伍,却是奇少罕见的,即使重大活动需得踩街,大都以车代步了,锣鼓队、军乐队、古装表演等等,都是在大卡车上显露丰采的。更没有戴高帽子游斗的,即使公安局示众犯罪人,甚至行刑死囚,顶多在犯人胸前挂个纸牌子,上写“强奸犯×××”、“贪污犯×××”、“杀人犯×××”、“抢劫犯×××”之类。所以,当三王寨的游斗队伍,在街道上一出现,很快让丰唐城人的耳目,新鲜起来。人们奔走相告,有线电话,无线电话,相互传递,游行队伍所到之处,人们自然的分居两侧,好象在欢迎某国总统,或者是某个大英雄。卖菜的不卖菜了,办公务的停了公务,购物的忘了购物,推三轮的算命打卦的偷盗行窃的见义勇为的色相骗人的以及毫不利己专们利人的……者者众众,都放下了到手的活儿,都守候在道旁。此情景是《今天》报的方卉,日后在写给县委办信息科,和政府办信息科的信息中,所描述的。
据说,这期间,最为紧张的是县公安局长。公安局长听到这一消息后,首先判断是农民进城闹事,其行为,不是要围攻县委,就是要围攻县政府。他通过手机对郭起望书记、章达县长做了汇报,并经商讨,调用了全县的警力。一,重点保护县委大院、县政府大院,特别保证书记小院和县长小院的安全;二,密切注视首犯、要犯和破坏分子的行迹,通过拍照、摄像,如实记录;三,政策攻心,法律瓦解,及时做好宣传工作;四,不到关键,不铐人,不造成流血,不鸣枪。他对公安干警们,做了四项指示之后,还嘱咐刑警大队抽十人,着便装混入群众,具体执行的任务,由大队长分别口授。
三王寨进城非同小可。历史上,只要三王寨人一涌而来,必要记载个大事件。这一次将要记载啥呢?丰唐城有头脑的人物,都会引起重视。
炮子给黑痣打电话:“快出去看看,三王寨人造反了,听说现在进了城南的平安大道。”黑痣怕外面天热,不想出门,答说,你看你这球人,想看你看。他们造反连不住我球毛,我又没当局长县长,我又不是贪官。炮子说:“我估摸跟第九开发区有关,你得去探听探听。‘斯大林’,我现在抽不开身,市委来人找我谈话哩。你快去。”天就是热,黑痣来到平安大道,已被日光晒出了一头油水。没啥好看,没见人开枪放炮抡血刀子,黑痣心里嘟囔着,到一家饭店买了瓶冰镇啤酒,一边对着瓶子喝,一边用手机跟炮子通话。哪来的三王寨造反?是送葬的。不是,耍猴的。也不是,巴叽巴叽,是赤卫队逮住胡汉三了。你这球人,尽说玄乎事。炮子这时间,因为有市领导在身边坐,不好多回话,只说句,“胡汉三戏里有戏”。
毛旦得到的消息,是由章达县长传递的,他开车要赶往平安大道时,寒水提出,要跟他一起去。毛旦思想片刻,答应了寒水。他们的“奥迪”绕过几条街,从平安大道南端起步,缓慢的挤着人群,把游行队伍巡看一遍。三王寨人,不认识毛旦的“奥迪”,三王寨人不知道,这辆黑色的“奥迪”里,坐着从三王寨走进县城的毛旦。毛旦却是透过车窗,看清楚了三王寨人。三王寨人的许多面孔,都是毛旦熟悉的,毛旦先看到了翠青。翠青更胖了,一身闲肉,鼓舞着她那简单又粗糙的衣裤。几年没见,翠青不怎的显老,面相依旧单纯。毛旦听说,翠青因为脑瓜子少了几根筋,又曾经被自己奸污过,坏了名声,一直没嫁出去,一直跟着李老囤当老闺女。毛旦不愿多看翠青,一种说不清的思想,扰乱着他的情绪。接着,毛旦看到的是,地莲和儿子一刀。地莲干着瘦身,行走间,象根移动的枯树枝子;一刀光着脊梁,日光在他肩头,照些黑黑的油亮。毛旦说,日的。毛旦突的感觉悲凉,似数九冰寒,跌落心头。娘儿俩,为了争回活命的一亩二分田土,跟所有的三王寨人一样,煎熬在六月天的烈日下,而自己却坐在,装有空调的小车内看景致。他想他,可以对三王寨没情份,对李老囤、钢笔李没情份,但对地莲和儿子一刀,是有情份的。他想把地莲和一刀,拉到车上,他想他,不应该让地莲和儿子一刀受此磨难。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寒水,寒水的神色无动于衷。寒水说,你们三王寨人真傻。他说日的,“奥迪”反提了车速,丢下了地莲和他的儿子一刀。
三王寨的行动,并没发展到公安局长所预测的那个理想地,没能实现铐人和鸣枪,刑警大队的十名“便衣”,也失去了立功机会。游斗李老囤的队伍,没走完平安大道,就撤退了,让丰唐城的酬算,空怀壮志,黯然失色。
据《今天》报的方卉后来记述,是游行队伍中的一位叫艾鸣的女人,改变了李老囤的主意。
艾鸣弄得懂李老囤的心思,她知道李老囤演这场苦肉计,是为了彻底剪断县委县政府,扎在第九开发区上的那条尾巴。李老囤前天还对着她牢骚:干啥科技园?玩啥花样?不能再叫他们给攥住了。她觉得李老囤想法对,因此,对于一个晌午,翻来复去的折腾,她都能忍得住。她想起来,李老囤头顶血书,跪在郭起望书记面前的可怜样子,此举,也算不得过份。但对于戴高帽子游斗县城,她认为那太作践自己了。你李老囤不就是为把第九开发区,分田到户么?用得着这么的残酷无情?她主要是,耽心李老囤的身子骨。七十岁的人了,说不了再前进一步,就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危险。
艾鸣终于拦了道。
艾鸣对钢笔李和广播李说:“你们要把老村长,往死处整啊!”
艾鸣对钢笔李和广播李说:“你们把老村长整死了,你们去坐牢了,你们是不想种地了,是不是?”
钢笔李和广播李朝艾鸣翻翻白眼。
钢笔李和广播李的喉管咕咕噜噜。
钢笔李和广播李忙着喘气,无能力回击艾鸣的指责。
艾鸣搀住李老囤的胳搏:“老村长,咱们回吧?啊?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老村长,你就是死了,丰唐县也不一定同情你,弄不好还要落个,聚众滋事,破坏稳定团结的罪名……”
李老囤犟犟脖子,说不,说我不会死……李老囤还没来及把脖子硬直,就垂下了头。艾鸣流出了泪,“老村长,别,别这样了。咱们回,咱们回呀!三王寨好多事,都等着你操心呀!你别、别弄出病呀!”艾鸣的哭叫,越来越软弱,“老村长,艾鸣替、替三王寨人,给、给、给你跪跪……”李老囤真的有些眩晕,眼前一片沉沉的昏黑,可他,又让他低垂的头,刚强起来,“艾鸣,给郭起望说……”艾鸣没等李老囤把话说完,就跪下了,死死地抱住李老囤的双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