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批斗李老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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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王寨的群众大会开得轰轰烈烈。

  首先是,会台子搭得气派。二十四个石滚子上,架十二根木檩子;十二根木檩子上,摆三十六块木板子;三十六块木板子上,铺二十四张苇席。台子前挂横幅,上写:三王寨斗争大会;两边挂条幅,上写: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重新做主人不忘党恩深。台后的幕布上,中间悬挂毛泽东画像,一边是会议议程,另一边是会议口号。这场面,让老人们感到亲切,血管子里的鼓舞,此起彼伏;让年轻人体会到新鲜,眉开颜笑的情绪,争妍斗丽。

  再就是,到会人员的众多,是近二十年内所不曾有的。据钢笔李后来统计:全三王寨二千四百五十一人中,这日,共有二千四百零一人参加会议。其中,三十六人外出打工,赶不回来,两男人被割蛋卵,钻在计生站里出不来,三个女人肚子大,躺床上待产,四人患偏瘫,爬不起来,一人因吵架想不透彻,喝了半瓶滴滴畏,正在县医院涮肠子……上城推三辆车的、打小工的、倒卖鞋袜应季蔬菜的,等等,都歇了;从幼儿班到高中班的学子们,都不上学了……三王寨斗争大会,号召了三王寨所有的村民。

  再就是,李老囤的低头认罪真切。不象他在那场“斗走资派”运动时,表现得那么狡猾和捣蛋,也不象他在“狠斗‘私’字一闪念”那段革命中,表现得那么虚伪和幽默。他把三王寨二百多亩土地失去六年多的罪恶,承包到他一人的名下。他说他老了,赖在村长位置上不下来,是官瘾做怪,是想当大地主,大恶霸;他说他,出卖了三王寨人,把三王寨人逼得没田地种庄稼,逼得三王寨人锅上没米面,锅下没柴草,老人病了没钱买药,孩子上学交不上书杂费;他说他罪大恶极,跟当年的地主恶霸没啥两样,他说他该挨枪崩。

  会议不够圆满的是,李老囤低头认罪了,斗争的口号没人领呼,台下的群众,这些年也不熟悉呼口号这一举动,尽管有些人,已对李老囤另有看法了。李老囤踢踢身边的广播李,说,喊口号,快,喊打倒。在这个群众大会上,广播李的职责之一,是领呼口号,他忘了。经李老囤一提醒,他顾不上看贴在幕后的口号,对着他的铁皮土广播大喊。打倒――台下群众不明其意,一片目光直白。

  最困难的还是诉苦。按照土改、文革的规矩,这时候,李老囤必须站到台子一角,低拉下头,半弯下腰,等候革命群众的控诉。“控诉”二字,三王寨人大多都理解其义,不过,三王寨人喜欢把控诉,说成是诉苦。诉苦在当年的斗争大会上,是苦大仇深人的拿手戏,一边指着被斗人咬牙切齿,一边诉说自己被压迫被剥削的仇恨事;说着说着,怒火万丈的拳头,还得揍到被斗人鼻梁的流血处,义愤填膺的脚,还得踢到被斗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地方,直把被斗人,斗得苦叫连天。一番过后,是哭,泪眼儿泪鼻涕,凄凄惨惨,动员台下的群众,都陪着诉苦人伤心,动员台下的群众都跟着诉苦人去苦大仇深。会议到达这样的程度,就出效果了,就容易引起革命风暴。这时候,如果把被斗人拉出会场,“三八”老枪口,对准他脑瓜子,“叭”的一闷响,整个会议就意气风发扬眉吐气了,就圆满了。但,当年的革命群众,当年的积极分子,所剩无几了,真正能够继续革命的,最显眼的,也只有被斗的李老囤,和主持斗争会的钢笔李,以及会议组织人广播李。钢笔李和广播李,是鼓了劲儿要诉苦的,他俩明白,他俩不带头,是激发不起来,群众们的可怜的,是激发不起来,群众们的一行鼻涕两行泪的。钢笔李先诉。他说:“李老囤,我先揭发你一条。你李老囤累死累活一辈子,你以为你功臣了是不是?你以为你头顶血书,讨回这二百多亩地,你光荣了是不是?”李老囤说:“是是是,我有罪。”钢笔李厉声说:“闭嘴!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头低下,脚并齐!”钢笔李又小声说:“老囤,我要踢你了。”李老囤小声应承:“踢吧!别踢我屁股眼,我痣疮又犯了。”钢笔李踢了李老囤一脚,面对了群众:“贫下中农同志们哪,他李老囤恶毒呀!说起来这些,我就想哭呀!我真的伤心呀!”钢笔李哭不出泪,正犯急,忽有一疙瘩汗珠,滚到他的眼里,咸盐一样,染酸了眼珠子。他越揉越酸,越揉越泪,越泪越揉,终于揉出呜呜的大放悲声。钢笔李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毕竟是经受过历次运动培养的人,能借机演戏,能把死戏演话。李老囤比较满意。广播李不行,广播李的脑瓜子,跟他喊的铁皮广播筒一样,直通通的。他说:“老少爷们哪,李老囤逼得我,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我进城卖猪娃――就不说卖猪娃了。日他妈,城里的‘治安’、‘执法’没几个好家伙,还有那些官们,也没几个好家伙。日他妈,他们睡小姐,睡秘书,还要养一屁股小老婆。他们花谁的钱?还不是咱丰唐老百姓给他们积攒的?阶级兄弟们哪,咱们也不哭了,哭死也没人管咱们了。咱们呼口号吧!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李老囤――人民得解放――农民有地种――不要商品粮户口本――”这动作,改变了历来的传统诉苦程式,纷纷回家,拿来了城市商品粮户口本,往台上扔。红彤彤的日光下,让三王寨迷恋一时的,城市商品粮户口本,一红一红的,都飞射到李老囤年迈的头顶上。会议也算出了新,有戏了。李老囤挨着红本本的打击,突然想到了当年的烧地契,内心的兴奋活蹦乱跳,就跟他看到了旺年的收成一样。

  因为有了扔红本本的小戏段子,李老囤的脑瓜子得以启示。他借钢笔李宣布各家各户应分到的土地数目时,溜回家自制了一顶高帽子。李老囤想,土改那年头的斗争会,是以枪崩地主分子收场。斗争谁就枪崩谁,没有枪崩就不热闹,斗争会算不得全面胜利。今日咋办?枪崩自己?不行。不想死。想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再说,三王寨这些年,连根打兔子枪都找不出来,就别想那“三八”老套筒了。再说了,现在枪崩人村委会做不了主,枪崩权都叫公检法们拿走了。李老囤想,戴着高帽子游街吧。戴高帽子游街也气派些,还能直接惊动县委县政府。待钢笔李宣布毕,李老囤的高帽子,也制做好了,当他戴着高帽子,再登上台子,群众们的面色一片惊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