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楼台会


本站公告

    寒水到省城,很快摸清了考察组的组合情况,并到每一成员家一一拜访。拜访中,少不了献上恭维和礼品。恭维话大体千篇一律,礼品的档次是根据其职位和权势大小,分槽上料的。献上恭维和礼品之后,还邀请其家属随同到丰唐县旅游观光,还细述了丰唐县的景点和服务设施。

  忙了三天,事情基本就绪,最后一家礼品送过,寒水长出了一口气,肩头轻松许多。她对金汉丰说,咱们找个文雅一点的地方歇歇。叫你辛苦了,我代表毛旦总经理,请你喝场酒。金汉丰说,喝场酒行,别说谁请谁,咱们都是为着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金汉丰是丰唐县“农发”银行行长,年轻有为,对省城的有关部门比较熟,涉外的手腕机动灵活,经章达县长提议,此次跟寒水一起来省城,配合寒水的工作。寒水说,咱们是为丰唐县来革命的,说具体是为屠宰公司来革命的,革命人吃革命饭,我代表屠宰公司支付革命费用。你找个能叫你吃好玩好喝好的地方。金汉丰说,也好,一切服从革命利益。金汉丰在省城请客多,自然熟悉哪里能够实现他们尽情尽意地吃喝玩乐。

  他们登上了采月峰。

  采月峰是一座假山。假山顶建一六角亭子,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适于吟诗作画人在这里醉酒,并疯疯癫癫地高论艺术。金汉丰对寒水介绍,采月峰雅间是采月酒家唯一的得意雅间,高爽、清静,不是拿公款消费的人是上不来的。采月酒家在假山下设有十二个雅间,都富贵得不得了,都上了不浅的档次,都是挥霍的理想场地,但都比不上采月峰雅间。

  采月峰雅间的确不同凡响,给寒水的感觉是,自己升天了,成为传说中的仙子。六扇花格大窗的竹帘这时候已缓缓卷起,薄纱轻幔着,有微风透过,带来了高空的幽远和现代城市的热闹。淑女们高绾发细描眉,杨柳腰系宽裙,袅袅娜娜,飞蜂似的粘惹人。室中间摆八仙桌,摆缠龙飞凤椅,还有些瑟琶、古筝、编钟等鼓乐,分布在临窗处。时至夜,夜色相继点亮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灯火,如是星,云一样稠。寒水发现自己身子很轻,象飘在天宫里,仿佛没了根基。

  “来这里吃一顿得花多少钱?”寒水激动一阵,马上冷静了头脑,说,“毛旦也不容易,咱们谨慎着花。”

  “上到这里,消费多少人家不干涉。吃三千块钱,吃一百块钱,都行,”金汉丰说,“铺张点儿,人家更高兴,发扬艰苦奋斗,人家也不反对。”

  “那就好,别把咱们绑架到这儿,下不了山,”寒水长叹一句,“毛旦真的不容易。”

  “上到采月峰雅间,吃不吃?喝不喝?玩不玩?都没事,”金汉丰说,“只要你上来,两千块钱的雅间包费是必须要出的。”

  不吃不喝两千块钱就没了,这天宫原来也是个屠宰场。寒水的心头,立马象爬了成群结队的老鼠,在那里横征暴敛。

  寒水用手指捺了捺胸口,跟金汉丰商量道:“咱们下山吧?我看这里也不怎的好。”

  金汉丰拉一下寒水,让寒水坐下,然后对“仙女”们招招手,“来段古筝独奏。《梁祝》那曲子听不厌,就弹《梁祝》吧。”乐曲响起,金汉丰才扭回头对寒水说:“现在下山也得交两千块。不如咱们就坐这里听听曲子,随便吃点儿喝点儿。别怕,今晚消费叫‘农发’行报销。我知道你是为毛旦疼钱,叫‘农发’行报销,你就放开胆子吧。”寒水掩饰道:“不是疼钱。真的不是。叫你辛苦三天,就是多花点儿也是应该的。既然想听听曲子,那就不必忙下山了。”

  寒水原想着请金汉丰喝场酒,顶多花一百多块钱。不能再少,因为是在省城。没想到上这采月峰雅间,包厢费就要出两千,还不知道这里的菜食酒水,砍杀起来有多厉害?好的是金汉丰仗义,“农发”行仗义,他们出钱。他们出就叫他们出吧,他们花的是国库钱,比牛腰粗。寒水听说“农发”行报销,愉快了许多。

  金汉丰让寒水点菜。寒水说:“省城菜我点不了。随便来两个吧,烟酒我不会,你自己看着办。”寒水连翻都没翻菜簿,直接推给了金汉丰。金汉丰也没翻菜簿,仰头想。穿仙女装的服务小姐站在金汉丰的身旁,一手拿了个本子,一手拿了支圆珠笔。娇嫩,艳美,眼内含了情深意厚,看着金汉丰。金汉丰仰头想着,手指在桌上弹,缓缓的,跟着《梁祝》曲子走。穿仙女装的服务小姐,耐心地站着,眼内的情深意厚和脸上的娇艳坚持不懈。古筝弹《梁祝》,效果不比小提琴差,或者说比小提琴演奏出来更有味儿。金汉丰似乎在听,似乎不在想。过了一会儿,金汉丰扭过头对着寒水:“这里最高档的菜两万五千块钱一件,最低的五十块。咱们高档的吃不起,太低的有失身份,就选几样中档菜吧!”妈呀!寒水的脸色惨痛一叫。就是吃中档菜,一件怕也得几千块。几千块就是几头牛,就是丰唐县普通公职人员的一年工资,就是种田人的全家一年收成。他们屠宰宾馆的“人之初”是响遍丰唐城的高档汤,要价才只一千五百元。这省城人屠宰起来就是比县城人水平高,这省城人吃起来就是比县城人本领大。但是,寒水脸上的惨痛仅是一闪,很快复平了。她发现金汉丰的气色一平如水,好似在这里吃上几万块钱,就跟老百姓喝碗玉米糁稀饭一样。寒水的脸上朗爽了,雄壮了。寒水这时候才理解了“挥霍”二字。以前她总指责毛旦挥霍,看来,毛旦的挥霍也只是贫下中农式的挥霍。花国库钱的人,挥霍起来才叫挥霍。寒水轻笑一下,说,随便来几个中档菜吧。金汉丰的手指又沿着《梁祝》弹一阵,信口点了四个菜一个汤。穿仙女装的服务小姐收了笔,微微欠一下身子,问,要不要特别服务?寒水不懂特别服务的含意,没插言。金汉丰摆摆手,服务小姐施一古典女式礼,走了。没走两步,又款款折回,问金汉丰,要不要酒和饮料?还有烟?金汉丰说,来瓶“人头马”,一盒“大中华”,不足再传你。服务小姐离去,金汉丰对寒水表示了自己的愧意,说,四菜一汤太清政廉洁了。对不起,请原谅。寒水回说,太多也吃不下。金汉丰笑道,你是委员长,叫你艰苦奋斗,不够体面。寒水嘴角一松,掉落一串自我嘲讽。

  说说话话,菜就上齐,服务小姐为他们斟了酒。古筝里仍流淌着《梁祝》。

  金汉丰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寒水细致些,酒不喝,吃菜吃得文气。

  金汉丰喝了半瓶“人头马”,话就上稠了。“事办毕了,我才对你说句交底话。别把省里看得太老实了,它比丰唐县滑头得多。不会给你们公司投资的。即使投,也只是毛毛雨。现在,各银行胆子都小,款贷出去,收不回来,别说产羊羔了,连老母羊都给宰吃了。就象你们毛旦,欠贷款那么多,连个铜子儿都不还。向他要,他摆爷架子,一句骂一个‘日的’。哪家银行再跟毛旦打交道,哪家准是头蠢驴。再说了,你们报告上称你们公司年养殖五十万头牛羊。在哪里?好家伙,那放出栏可是满山遍野呀!你说,叫人家考察组去看啥?能不能看到那么多?我说,毛旦这人可是*毛上点灯,烧得不得了。我说――委员长,你了解不了解毛旦?咋样?不了解吧!那人迟早要进监狱。对不起委员长,我是不是放肆了?没事?你不计较?我说,别再跟着他浪费青春浪费才干了。你大学毕业,人又漂亮――你也喝一杯。‘人头马’是很好喝的。喝!敬上三杯表心情,再敬三杯交友情,六两喝了见真情。老兄有幸认识你,是缘份。老兄我今晚甘愿喝醉。喝吧!喝起!小姐,再拿一瓶‘人头马’。我给你说,现在是吃喝时代,你没看现在的官们,谁不是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地吃喝?视死如归地吃喝?咱们也不能落后呀!我再给你满上。你真是漂亮,俺们恁大个银行队伍里,还没一个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寒水被金汉丰的劝酒,劝得招架不住,就喝了一杯。喝了,金汉丰还要给倒酒。寒水用手掌压住了杯,表示再也不喝了。金汉丰站起来,一边夺寒水的杯子,一边说你真是漂亮。夺着夺着,金汉丰就抱住了寒水的双手,抱得雷打不散。寒水开始手吃惊,接着心头吃惊,再接着脸色热辣辣地吃惊。寒水还发现金汉丰的眼内有一篇很厚的文章,正朝着她哗哗啦啦翻章页。

  寒水说:“你喝多了。快坐下。”

  金汉丰说:“不多。我、我高兴。”

  抱住寒水的手,寒水没恼怒,金汉丰想,寒水没恼怒,寒水还关心着他。

  下边的事就好发展了,金汉丰又想。

  金汉丰自己又喝了两杯,让自己的醉意逼真了许多。

  “寒水――不称你委员长了。你、你说,今晚有没有――你听,《梁祝》多美!咱、咱们在采、采月峰听《梁祝》喝、喝美酒,有没有‘楼台会’的味、味儿?喝!喝呀,人生难遇知己!为了咱、咱们情份――喝!喝死不、不枉一、一丈夫。”

  “我听不懂。”

  “想见恨、恨、恨、恨晚哪寒水。梁兄我再送你、你英台十八、八里!十八里路上对、对你说――”

  金汉丰唱了一段上海越剧:

  英台呀,

  家有九妹我迎娶,

  毛旦可是头大野驴;

  行长吃的是国家饭,

  野驴只是个体户……

  金汉丰刚才说话还舌头打绊,唱起上海越剧调反而畅荡,跟流水一样。唱了一板,金汉丰的一胳膊搭上了寒水的肩膀。

  寒水推掉金汉丰的胳膊,说你别闹,说小姐们都看着咱们哩!

  “咱们睡、睡觉,她、她们管、管不着,”金汉丰干脆把寒水抱起来,“她们管不着,”金汉丰的嘴巴塞到了寒水腮膀上。

  啪!金汉丰挨了一巴掌。

  金汉丰的半边脸立马热火朝天。

  轰隆!金汉丰呆了,丢开寒水,直直地怔着。《梁祝》依旧切切地诉说衷情,小姐们的花容月貌依旧坚守在原来的位置上不露声色。六扇大窗涌来了省城的夜,含蓄,深奥,灯火如星,或清晰或淡远,只是没有月。采月峰上,这晚采不到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