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对着一个人说这么多话。”话音落,他抬头望着天空。
他说完了我说。我说了我的父母、,我的童年、我的少年……和现在。
我告诉他,我父母经常称呼我“小公主”,从记事以来,他们一直喜欢这么叫我,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公主,是世上最娇贵、最美丽、最聪明的公主。
“可是这一切只到十七岁……”
<> 说到这里,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抽着鼻子哽咽起来。
我哭得像一片落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止住泪时才发现人已经在秦武怀中了。
他的手,在我眼前摇晃了几下,最后终于抚上了我的脸,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珠。
“我……”
我说不出来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在他的怀中,我抖得厉害。
就这样,无言到天明。
一前一后进城时,城门刚开不久,守城的士兵没有认出低调装扮的节度使,倒是朝我看了好几眼,还好我用纱巾裹了脸,不至于太招摇。
街上空荡荡的,空气清冽。一直到分别,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在马上遥遥相望了一眼。
“嫂子,回来了!”
“嫂子”?
我吓了一跳。
端木云立在我的房门前,面无表情。
“拜托不要这么说!”
走过他身边时我低低地说道,仿佛是胆怯。
接下来的十多天内秦武没有来,端木云说话也没有以前多了,弄得店里的“员工”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一天,顺娘跑到厨房里张口就问我“掌柜的”是不是病了。我告诉她端木云是太累了……其实,这些天里最累的是我,很多事情本来该端木云做的,可都被我揽过来了……在他面前,我突然有些怯懦。
我生日那天秦武来了。
“去了趟长安,还好没有耽搁,只待了几天就回了。”他跟我解释,仿佛有些愧疚似的,这反倒让我过意不去。
“京畿道和河南府这几个月不太平啊……他有些担心……”
“怎么了?”“不太平”三个字飘到耳朵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开春亢旱,入秋大涝,好几个州县颗粒无收,晚春时节补种的庄稼眼看就要收了,却突降大雨,霖雨一直下了近一月……房屋毁坏、人畜伤亡无数。他……正在考虑是否要下罪己诏。”
秦武眉头稍皱,看得出他对目前的状况也很忧虑。
“这个……是老天的事,也不是谁能解决的,关键是赈灾的问题,饥民、流民、暴民是一体的,只要机会适当,身份转换的很快。”
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古代生产力本来就不高,只要老天发脾气,那天底下的农民就完了!饥荒一来,卖儿卖女……白居易“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描述可以概括所有帝制时代的大饥荒景象啊。
“赈灾的事就不晓得到底怎样了,据说在春天里开了长安的粮库赈灾,但是……有人进言说主管官员中饱私囊、层层克扣!当时看完拾遗的折子,他气得连夜召宰相。现在……又有几个州的人等着救济呢,长安的粮库已经没有余粮,还好洛阳的粮库是满的。”
大灾之后的流民潮是可怕的,我知道,以前的农民起义基本上都发生在饥荒年月,反正不造反是饿死,造反失败也是死,晚死总比早死好!
话说完,秦武把手里提的一个袋子打开。
“哇!”
原来是满满一袋子苹果。此情此景,正是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洛阳“牡丹苑”里那一幕的再次上演。
“还是长宁寺的,已经是全长安最好的了,只是春旱秋涝的缘故,寺里的果子结得比往年少了许多,果子也小了些,将就着吧。”
我能说什么呢,在外将近三年,水果一直是难得的奢侈品,吃也吃过一些,只是品质完全是……不要说远远及不上皇宫里的,比长安市上卖的也是差一大截。想来好笑,水果没得吃的时候我就抱着根胡萝卜啃,自我安慰胡萝卜便宜有营养还养颜。算起来,这两年多胡萝卜真吃了不少。
在秦武的注视下我仔细地削了一个苹果。
放下刀子我把苹果递给秦武。
“拿来就是给你的,我不吃。”他很坚决。
“这是你的,我再削一个。”
我硬是把苹果塞到秦武手里,很迅速地拿起一个又削了皮。
“你这是要干什么?”
端木云开了门后看到我手中削得光溜溜的果子,满脸惊异。
“吃了吧,不然我扔了。”
把果子塞到端木云手里后我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晚上,关了房门,两个男人陪我吃饭,庆祝我二十一岁生日。没有蜡烛没有蛋糕,但我却开心极了。和两个关心自己的人一起吃生日饭,是几年来的第一次。
我本以为师兄弟之间会有些那个什么……龃龉,因为我,可是在饭桌上端木云和秦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喝了酒后,三个人的话都来了。首先是秦武。
“飘飘……你能够都有笑容,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
我谢了他。接着是端木云,这个人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口饭桌上的气氛就变了。
“我是继续叫你‘飘’呢,还是叫‘嫂子’?……可是不管叫什么,只要你愿意,我端木云可以为你死!”
说完,他端起碗,不顾我们的目光,将满满一碗酒喝下。
几天后秦武对我说他不久后要带大队人马去打猎,可能未来几天里都没法来了。我有些不解,打个猎要这么长时间么。
“说是打猎,其实是巡边,况且军中向有秋猎的习惯。”他微笑着向我解释。
原来娱乐和工作已经连成一体了。
“想看么?”
见我不语,他上前几步,盯住我的眼睛。
“这个……”
我以前曾经陪元重俊打过猎,不过那是在皇家禁苑里,行动不自由,而且还招致一片骂声,说皇帝耽于逸乐,说我是专意惑主。若说想不想“观猎”,似乎……很想。
“想来就来吧,一切有我安排。”
秦武总是这样,不用说一句话,我心里在想什么他全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喊端木云,生意毕竟还是要做的。可是左喊右喊不见应门,我疑惑了,这个人不会是和我生气了吧……于是提起拳头擂门,结果还是无人答应。我推了推门,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的,屋中无人。
“阿云!”
我喊了起来,四顾望了一通后,突然间脑子里一闪……他不会是走了吧。
“阿云……端木云……”
我跑到院子里继续喊,可是柴房、厨房、大堂……哪里都没有!
颓然地坐到床上,我闭上了眼睛……他终于是不愿意待在这里了。
午饭时分不见他的踪影,晚饭时分不见他的踪影,第二天、第三天……三天后,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在秦武来之前,我把店暂时关了,没有端木云,我还怎么继续下去?三年来,我和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恋人,不是,兄妹,不是,主仆,更不是……“搭档”?也许这个词比较恰当。对的,这两三年来,我和他之间就像是搭档,非常好的搭档。
“他不会有事的,你可以放心,也许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回来。”
晚上秦武这样安慰我,可我的心能静下来吗?我理解他,三年的默默付出……到头来还是遥遥无期。他是侠客,不是文人,愤怒时他不会高喊“黄河之水天上来”,他能做到的就是拔剑,他出身草根,不是贵府公子,高兴时不会一掷千金,他只会自己笑,笑得手舞足蹈……
可是没有了他,生活还得继续。
“这样吧,不如干脆把店彻底地关了。”秦武说。
“店关了我怎么办?”
“到我军中来。”
……
为了我,秦武专门组织了一次“招兵”,当然,条件定得十分苛刻,就像是二十一世纪招考的某些公务员职位,定出这样那样的条件,将大多数人拒之门外,大大降低竞争的基数。
换了男装,稍作修整后我就大步迈进了节度使府,成了节度使手下的一名“亲兵”。
一个月后,节度使带着帐前精兵出城“打猎”。
盛况空前,灵州的老百姓又有了一次娱乐的机会,男女老少,小贩、行商……挤挤挨挨的,在街道两边排了队,观看节度使大人和军中虎将的威仪。
出城不久就起风了,一时间尘土弥漫,旌旗猎猎。我端坐在马上,紧随秦武。风沙初起时,他偏过头来往后看了一眼,似是在回望后面的人马,其实,他是在看我。
灵州虽地处边境,但离黄河不远,境内水草还算丰茂,城外也有一些天然林,想打个野生动物还是很容易的。午饭吃的还是带的干粮,晚饭就是野味烧烤了。
虽然我是将军身边的“亲兵”,但众目睽睽之下,将军大人也不好时时给我这个才入幕的小兵“青眼”,他身边还有真正重要的人呢,那个几乎和他并辔而行的行军司马钱程是他幕中一员得力干将,熟读兵书,富有谋略,是真真正正的人才。
星星出来了,风沙早静,四野清阔。营帐外篝火熊熊,士兵们或三两围坐或钻到帐篷里休息,只有节度使大人还在和几名亲信人等说话,这其中就包括我。
几个大男人议论了半天,最后一致以为行动还是小心些,说不定会遭遇小股的回鹘散兵。虽说回鹘首领早已归降,向齐称臣,但近年来回鹘内部有分裂的趋势,乌利可汗久病不起,王子年纪还小,整个部族人心惶惶,听说已经有一个部落首领公然背叛了可汗,不时带着小股人马骚扰边境,抄掠一番后快速离去。因此,这虽算不得是很大的边患,但经常这样就闹得边境不宁,老百姓纷纷内迁。
商讨完毕后,人散开了,渐渐地,秦武身边没人了,除了我。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向他的马。
待他的马蹄声消失后我上了我的马,掏出怀里的望远镜,追了过去。
“累了吧?”
一下马他就这么说,有些心疼。
“还没做生意累呢,不过是骑了一天马。”
我走到旁边一处很小的水沟边弯腰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说实话,我一点没觉得累,只是觉得脏,风一起就是沙子,况且就是不起风,几百上千匹马跑起来,那个灰尘真是铺天盖地,若不是头盔,我那一头长发就等于是浸在土里了。
“也许过不了多久会有仗打,你……怕不怕?”
秦武的口气、眼神……温柔得如同是夏夜的凉风。
“我不怕!当兵就是打仗的。”
“如果遇到回鹘叛军,不要离我太远,知道么?”
说话间他伸出手来,轻轻撩起我被微风吹起的鬓发,指尖触到我的脸颊时,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我的心……也颤抖了一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