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朔方节度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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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声不响,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关上房间门后秦武双手捧着匕首递到我面前。

    “谢谢!”

    眼睛盯着空空的墙壁,我咬了咬唇说道。

    “为什么不来找我?”

    “不想连累你。”

    “‘连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

    他的脸还是那样,只是肤色更深了,额上有一条浅浅的皱纹,唇边淡青色的髭须印迹很明显。边地的风沙啊,是岁月摧残容颜的最好助手。

    他告诉了我发现匕首的经过。

    他的生日在八月,部下有人想借此机会贿赂他,于是几天前有人给他拿来这把匕首。他呵斥了那个人后吩咐立即把匕首归还原处,然而他自己却在第二天的正午,趁着街上人少,微服化装出来后悄悄找到当铺掌柜,问明了一切后花钱“租借”了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怎么知道?你的右耳后有一颗半粒胡麻大的黑痣,你的左掌心第三根手指和手掌的交接处也有颗小小的黑点……你每天悬在腰带上的匕首,我难道看不见?”

    ……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店的?”

    “整个灵州城里以鱼为菜肴的还有几家店?你做的鱼……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那次,在洛阳郊外的山上,下山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做的鱼……”

    “噗嗤!”

    我笑了起来,很轻。

    “两年多了,我以为今生再难见到你了……”

    我的笑,融化了秦武脸上的坚冰,他吐出的字越来越柔软。

    “我以为我今生再难见到你了,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能看到你。”

    ……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他褐色的眸深如潭水,瞳仁的光亮犹如黑夜里最闪亮的星。

    “飘飘,你还是那样美,甚至……比原来还要美!”

    ……

    两年多不见的人,有多少话要说?可是谁都说不出来。我受不了空气的沉闷,便要他说说是怎样当上这个节度使的,以及他自己满不满意这个位子等等。

    “是去年底任命的,来此还不到一年……”

    他这个节度使来得真不容易。经过朝堂上的大辩论、经过几位宰臣的廷争、经过皇帝的一番痛苦决定……直折腾了一个多月,这个帝国最年轻的节度使才于去年底走马上任,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孤身一人,除了一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外再无一人跟随。

    “他很信任你。”我说。

    “是,朝廷里都这么说。临行前,父亲抚着我的肩说莫要辜负了圣恩。”

    “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

    “那又怎样?”

    他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父亲其实更为关注他的婚姻吧。反正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也就是承袭爵位,最高做到“三公”之一的太尉,这个朝代还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

    ……

    话完了,又是沉默。末了,是他先开口了。

    “你不想知道宫里的情况?”

    “以前想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很想了。”

    他一提到“宫”字,元重俊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两年半了,我最想忘记的就是他的脸、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记忆!可是现在……秦武提起了,由不得所谓“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忘,两年半过去,我想我已经忘了很多了。”

    “‘女子重前夫’,第一个男人是说忘就忘的么?”

    他的语调看似平和,可我却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一丝无奈。我无言,他总是这么了解我。

    ……

    “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他其实……是真的!”

    “真的假的我不管,我不适合在那里……过去的事不应该再缠绕着我了。”

    “是的,你不适合在那里,你需要疼爱,像孩子一样的疼爱,像孩子一样的娇宠。”

    “可是这世上有这样的人么?我任性、冲动……”

    “你是真性情!”

    ……<>

    我无语,他说中了,我其实一直渴望这样一种爱,像个孩子一样的被疼爱。可这世界上有谁能够这样?皇帝不行,就算他心里有我,就算他是真心,可是他的后宫、他的朝廷会容许他这样娇宠一个任性的女子么?

    一盏茶喝完了,秦武起身要走。

    “有事就去找我!这把匕首你拿着,赎金的事……回头见了师弟叫他去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推门出去。

    匕首上镶嵌的宝石璀璨耀眼,可触手处却冰凉,不知道摩挲了多久,直到端木云进来。

    “你知道了吧?”

    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知道秦武来过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的口气有些冷漠。

    “我能怎么办?就这么办呗。”

    “你就这样永远地当你的酒店老板娘么?你就这样一个人么?你对……人就这么无动于衷么?……哼,‘就这么办’?人老起来是快的!”

    “你师兄让你去他那里拿钱。”

    不理会他,我晃了晃手中的匕首。

    端木云出去了,狠狠地带上门。

    两天后,秦武再来店里,还是那个光线黯淡的角落,还是在客人们都走后,要的还是河鱼贴饼,还是一个人。

    “公子又来啦!”

    掀开厨房的帘子,顺娘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嗯,没别的客人你就歇着去吧。”

    “嗯,老板娘,这个……我不累的。”

    “不累就去找阿来,叫他明天出城的时候交代那个老张往后多送点儿乳酪来!”

    顺娘撅着嘴出去了,脚步声消失后,我走到店堂里,转一圈后回自己的房间。

    “你为什么又来了?”

    递给秦武一碗茶,我问他。一个节度使,纵然是换装低调地去酒店喝酒,时间长了也会给人知道的。

    “用得着问这个么?”

    接过我手中的茶碗,秦武直直地看着我。

    “我们是不可能的!你是节度使,一方诸侯,你有家,你双亲俱在,你是将门虎子、忠臣之后……我是一个逃跑的皇帝小妾……我和你……不可能!”

    “什么叫‘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话说完,他放下茶碗,一步步走近我,直至我的眼睫毛触到他的鼻梁。

    “今夜,你可能出城?”

    “我……不可以!都要做生意的。”

    轻轻把我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他又后退了几步,在那把还算不错的胡桃木椅子上坐下。

    “飘飘,这两、三年来你吃了不少苦,每日里这样在厨下折腾真是……委屈你了。”

    “没什么,虽然累,可总有事做,心里倒不是很苦。”

    “像你这样一个女子,不应该整日里待在那烟熏火燎的地方。”

    “我不待在那种地方,节度使大人哪里来的鱼吃哇?”

    我笑了。笑容立即传染到了秦武的脸上。

    他的笑,厚实、温暖。

    “你可以下厨、可以煮饭、可以烧鱼……但是,不可以那么累!”

    “你的意思……难道是不喜欢我这样?”

    “我……今夜二更在城外六里处的那条河边等我,愿否?”

    “这个……”

    我犹豫了,两年多不见面,这见面没几天就深更半夜地去约会?况且,他一个节度使,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不管你去不去,我今夜一定会在那里!”

    秦武走了,我的心开始翻腾。他的眼睛告诉我:两年多不见面,他对我的情意不仅没变,反而更强烈了。

    晚上收拾停当后叫端木云来,告诉他我今夜有事要出城。

    “你……还是听师兄的话。”

    他的声音很低,可那里面的无奈与酸楚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城门关得早,我只有早点出城。出城后马儿的速度更慢了,悠悠地在土路上敲着蹄子,可我的心情却像是奔跑的马,颠动得厉害。

    四野无人,一道高高的城墙将土地划分为两个世界,城里,城外。城里的勾栏瓦舍尚是灯红酒绿,城外却是林黑风暗、萧索荒凉。一个人,一匹马,就行走在这种地方。如果是三年前,我决不会就这么深夜独行,可是现在,是胆子大了还是怎么的,我竟然只在脸上蒙了一层轻纱就单骑夜行。

    月亮出来了,野地里的景象顿时大变,疏疏的林子在明月的笼罩下减去了几分幽深的色彩,没膝的野草在风中摇来摇去……原先诡魅的野地,一经了月色的梳洗,全都柔和起来。

    还没到河边我已经看到了秦武。在我的望远镜里,他衣领的纹路甚至都清清楚楚。

    还差大约一百米远的时候他走了过来,暗纹的长衫下摆随风扬起。

    “让你久等了。”

    说话间准备下马,不提防他伸出手来就扶住了我。

    “谢谢!”

    “这些客气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吧。”

    ……

    说完这两句后,气氛又冷了下来。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再继续,而他也闭了口。沉默了一会儿,我先开口。

    “你出来就不怕人知道么?”

    “我能叫人知道么?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你今天要我来是有事么?”

    我心里最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无事就不可以了么?”

    他终于停止了佯装看月亮的行为,灼灼的目光对准了我。

    ……

    又是沉默。

    “今晚的月色很好。”找话题的任务总是我的。

    “城外的月亮格外的圆。”他接口道。

    “也许是吧。”

    我低下头,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突然之间,脑子里电光一闪……三年多前的一个春日的夜晚……我第一次骑马……

    一阵酸痛爬过心头。

    “你……是想陛下了吧。”

    “我……”

    我抬起头来,月光给秦武的脸庞涂上了一层淡奶油色的光泽,被风沙磨粗的肌肤不见了……披着月光的他,竟生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却又诱人的味道。

    是的,他本就长得不错,只是我眼中的男人只元重俊一个,除了元,我几乎就不曾留意过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你也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其实他对你……确实是真心。”

    “你怎么知道的?”

    “你走后……他很难过,先是雷霆震怒,但很快就生了悔意,还为你写了不少诗、文……宫里都在说,夜里……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宫里乱走……”

    我喘了口气,然而胸口仍是闷得很,半晌才开口。

    “他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我胆敢第二次出走,抓回去后就把我永远地囚禁起来……怎么会生出悔意?”

    “听说,他是后悔食言,后悔没有把全颗心放在你身上,后悔耳根软,后悔不该受了皇后姐妹的蛊惑……哈哈,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搞不定一个小女子……整个朝廷都在背地里笑话他,哈哈……因为一个女人,皇帝被臣下笑话……”

    “你别说了!他既后悔,为何这两年内连续添了一子一女……”

    我的火上来了,我不明白秦武为何要替元重俊说话。

    “他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就当皇帝……况且,长时间不临幸后宫,朝廷里也要说话的,皇嗣可是大问题。”

    “‘皇嗣’?春天里皇后的妹妹不是为他添了一位皇子么?后宫里还有谁比王家小姐出身好,生了儿子,当然是皇储,还用得着再担心皇嗣么?”

    说这话时,我胸口起伏得厉害。平静下来我才意识到:心上的刻痕是不会磨平的!

    “两个哪里够?就是平常人家,只要是能养得起的,谁不是希望越多越好。”

    我无言。确实,多子多福啊,不要说是古人,就是现代社会还有很多人这样想。

    “听说刺史想把自家姑娘嫁给你。”我突然想起这个灵州城里最新的八卦来。

    “是,暗示过,已经回绝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

    夜半风清,明月当空,河水潺潺,草丛中偶尔还会蹦出一只兔子……极目远眺,这月色下的边地竟也有浪漫的一面,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白日里尘沙漫天的地方。

    我和秦武都不是善于找话题的人,零零星星地说了一会儿后还是我提议他说说自己,说说自己的生活,说说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

    “是了,以前在宫里,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想说多少都可以……”

    秦武微笑了一下,侧了一下脸,束发的丝带被风撩乱,从脸颊边拂过。

    我早就知道秦武是家里的嫡长子,知道他从小就被教育着要有责任感,以为他的童年、少年时代一直是严肃的,没有一般孩子的那种丰富多彩,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多彩”的一面。他告诉我在学艺时他曾经帮端木云偷过冷翠竹的脂粉,曾经和端木云一起“拿”过一个骂了他们的吝啬人家里的鸡……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是端木云当主角,他这个功夫高年纪长的师兄只是师弟的配角。

    最后,说到了家里。

    “记得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经过娘的窗前,突然听到里面好像有哭泣的声音……进去一看,原来娘坐在床上对着墙角拿帕子抹泪……我问娘,娘总是不肯说,还叫我千万不要和人说……娘说话的时候,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因为我娘一直是个爱笑的人,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在那以前我从未看见像娘那样一个女人流泪……娘止不住地哭,我也哭了……后来娘就搂着我……娘儿俩哭了半天……”

    说到这里,秦武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的鼻子也开始发酸。

    “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爹又娶了姨娘!很美的一个姨娘……自从她进门,爹到娘房中的次数就少了……听府里的人说,有时候一个月才到娘的房里一次……一年后,我兄弟昭文就出生了。”

    “那个……男人们都是这样的,遇见更漂亮的女子就会像蜜蜂采花一样扑上去……”

    我口拙,想了想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男人们都是这样,可是……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发誓——发誓长大了后只要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对一个女人好……决不让自己的女人流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