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暖和了,镇子上的人越来越多,我的活动却被限制在了厨房里,因为经过樱桃的渲染,我的美貌在镇子上已经成为八卦的目标。见到我,女人会仔细盯住了看,男人则在第一秒的注视后改为偷偷斜覷,久久地覷望。
每一次,端木云的眼神都冷到能够冻死人,可是眼睛终究是不能杀人的,那些男人女人在端木云的面前不敢公然地窥探我,却可以在街头巷尾议论我。比如说议论我到底是何来历,和端木云的关系到底是何性质,最后,终于有智慧人物一语道破了“天机”。这天,樱桃偷偷告诉我镇子上的人是这样猜测我的。
“她们说你是大户人家的逃妾,阿云哥……阿云哥是……和你相好的。你们是从长安逃来的,逃到这里来隐姓埋名地做生意。”
眨眨眼,樱桃舔了舔嘴唇说。看着她,我心说要不是你个死丫头添油加醋,能有那多么多八婆在背后嚼舌头吗?
不过,“逃妾”这个说法确实令我吃惊,这些不识字的男女们是怎样精准地猜出我原来是一名妾的,还是“大户人家”的。樱桃给了我答案,店里闲下来时,她悄悄摸到厨房里“广播”了半天。
“三娘,她们说你生得太好了,还识字,又这样年轻,一定是什么大官人家里的小娘子,还有人说瞧你的样子一直像是有心事,很少笑……一定是受气不过才……”
“她们胡说。”我一边和面一边说。
“三娘……那阿云哥是不是……”
这才是樱桃最关心的问题,关心她的“阿云哥”是否和我有一腿。
“你信吗?”
我抬起头看她一眼,并不停下手里的活。
“我……不信!”樱桃的眼神闪了一下说。
“那就对了!”
我转脸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揭开锅盖烙饼。
春天,在中原是个迷人的季节,不要说洛阳的牡丹花,就是寻常人家的小院也是热热闹闹的,什么样的花儿没有,可是在这里,这两年我只见过杨树、枣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桃花、梅花……蔷薇、茉莉什么的一样也没见过。那种“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情致在这里是绝寻不到的,种榆树、柳树的人家很少,种桃树的更少。二月里,我让端木云弄了几枝蔷薇插在院子里,我对他说等到明年我们就可以看到蔷薇花了,要不了几年,我们的院子就会爬满蔷薇。
四月了,我的蔷薇已经长出了几片小叶子,可我也许等不到它的花朵铺满墙头就会离开这里。我,毕竟只是一片叶子,注定要在风中飘忽不定。
晚饭前,店里来了一个客人,樱桃说那人指明要见“叶三娘”。悄悄掀起帘子一角,我看到了那个人,三十来岁,锦绣衣衫,高大魁梧,形容说不上猥琐但,脸上有一道刀疤,很长,猛一看上去触目惊心。
“叫叶三娘来!”刀疤男再一次喝令樱桃。
“三娘她在厨房里……忙得很!”樱桃支支吾吾,满脸写着“害怕”二字。
“敢不听爷的?”
“啊!”
樱桃的衣领被刀疤男揪住了,吓得大叫一声。
“放开她!”
甩开帘子,我一步跨了出去,站到刀疤男的面前。
揪住樱桃的手松开了,刀疤脸的眼睛转向了我,定定地看着。
……
“这位客官,有何要求请讲,不要为难姑娘!”我率先开口,不分地情愿。
“真是……名不虚传!”
刀疤男的眼睛直勾勾的,嘴巴半张着,那道疤仿佛被拉得更长了……
“客官要吃酒尽管吩咐,如若有别的要求,恕小店不能办到!”
我看一眼那张脸上的刀疤,撂下一句话挑起帘子转身离去。
饭后我把那刀疤男的事说给了端木云听,我的口气尽量淡然,可端木云的脸色还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我明儿打听打听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若是他以后还敢到店里来,就解决了他!”
“事多了,我们得想法把店盘出去攒点钱好尽快离开这里,再呆下去我怕会夜长梦多。”
想起那男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就乱起来,我不想再有事!
第二天,我知道了那刀疤男的身份——小镇驻军统领!
“原来的官儿走了,这个是三月里才来的。听说一来就弄了两个女人,这还不算,还打听哪家的女人美,哼……要是真敢打你的主意,定叫他早些见阎王!”端木云恶狠狠地说。
这种眼神和口气,只有杀手才有!
忙碌了几天,不见那军官来店里,心里略略松了口气,晚上闲下时却和端木云紧锣密鼓地筹备卖客栈的事,行李也开始收拾起来了。趁着月色,看看院子里那刚抽出叶片的蔷薇,心里禁不住一阵伤感。这个小院,才住了两年又要离开了。哎,我究竟要飘到几时?
第二天上午,事情来了,是那刀疤脸军官。
街坊邻居都围在门前看,还有些人散在大街上,三三两两、直指戳戳。
大开的店堂内,散着几只箱子,两个小兵正弯腰把箱子打开。
“哎哟,真是舍得!”
箱子里整匹的绸缎在暮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镶嵌着碧玉的步摇、金钏……光彩夺目!
“大人说了,这是给三娘的聘礼,三娘若不嫌,请收下,小的好给大人回话。”
小兵之一看了看我说,那口气中似有无奈。我知道,他们是受人差遣,办不成回去恐怕要吃刀疤脸的苦头。
“三娘不明白,还望军爷明示:这聘礼是何意?”我站在阳光下,手指着箱子说道。
“大人说了,这个是聘礼,大人准备聘三娘为小夫人!”另一个小兵说话了。
“哦?三娘多谢大人抬爱!三娘受不起,还请军爷把东西抬回去。”
我转过身来,对着那两个满脸油汗的小兵大声说。
“这个,叶三娘,大人说了,东西若是回去,我二人就要……挨鞭子!”
“哦……”
小兵话刚完,门口就是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拿回去!我数三声。”
一早出去为卖客栈的事忙活的端木云回来了,一只脚还没踏进店,两只眼睛已经像刀子一样对着小兵甩了过去。可怜那两个孩子似的小兵接触到端木云的眼神后呆了足足好几秒。
不待两个小兵反映过来,端木云的脚已经上来了,一边一个,两个人被重重甩到地上。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惊呼声。
小兵手忙脚乱地走了,我却无法静下来,我知道那刀疤脸是不会放过我们这个小店,不会放过端木云了,更不会放过我了。
“敢来就送他上西天!”
端木云的口气平静,丝毫不乱,从他的眼神中我察觉到一丝微光,那是猛兽许久没有捕猎的慵懒与渴望。
他是江湖中人,从小随师父闯荡,习惯的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生活。他不是一只绵羊,这个角色只是因我而起,他胸膛里流淌的应该是豹子的血。
果然,刀疤男不死心,第二天又派了年纪大些的兵来送“聘礼”,比昨天的更多,引得满街的人“啧啧”称赞。锦缎和钗环似乎就是实力与诚心的象征!
一时间,我和端木云,我们的“云来客栈”成了整个小镇瞩目的焦点。
那个刀疤脸,实际上可说是整个小镇的统治者,他的兵,他的刀剑就是统治小镇的法律!没有谁敢对他提出怀疑,因为谁都怕那闪着寒光的大刀。
可是,偏偏我和端木云敢!
“叫你家大人自己来,我有话和他说!”
端木云挡住我,自命为我的发言人。
那一刻啊,几乎满镇的人都知道了,就连百花楼的老鸨和几个没客人的姑娘都跑来看了。
“呵,那罗大人有的是钱,看这情形,嫁过去虽是做小可是……”
“就是就是……想不开啊……”
“那伙计也是……你能和人家比吗?瞧那缎子……瞧那步摇……听说是长安最时兴的式样呢?难为罗大人这样钟情啊……”
我和端木云现在是全镇的焦点了,店里的客人见这情形也不安起来,有两个甚至喊着要退房结帐。我知道,他们是商人,嗅觉很敏锐。他们知道在这个边镇上,领兵的就是阎王,管他律法,管他皇帝……长安这么远,管得过来么?
我让樱桃暂时充当了会计,对她说谁愿意结帐谁来结,不想住的就走人。结果,店里的客人跑了大半。有个人说这位大人他知道,杀人不眨眼,听说那脸上的疤就是往年在随节度使征高丽时受的伤。
我明白了,他是张思成的手下。这个小镇在军事上隶属平卢道,正在张思成管辖范围内。
看来,这一次我们又有事了,是真正的有事。
果然,小兵把东西抬回去不久那什么“罗大人”就来了,带着一队亲兵。
那“罗大人”倒不是特别蠢的人,来到后首先把看热闹的统统驱散。
“大人可知晓我朝律法?”
我波澜不惊,看着刀疤脸的眼睛说。
“罗某是个粗人,不晓得律法!”
果然是够粗,怎么说也是个官,居然大模大样地承认自己是“法盲”。
“《大齐律》明文规定地方官长不得娶治下百姓女为妻!”
“呵,谁要娶妻了?我罗某要的是妾!”
“《大齐律》还规定了地方官长强暴治下百姓女子是常赦所不原的重罪!”
“哼,我罗某是要女人,不想强暴谁!”
“那好,烦大人不要再令人骚扰小店!”
我重重地说出这句话,希望这姓罗的能知难而退。
“来人,把这两个人给我拿下!”
姓罗的居然恼羞成怒了,居然……想让人把我和端木云抓起来。
“大人食君之禄,当奉君之法,若是一心无视国法,那就休怪叶三娘了!”
……
接下来,就是端木云期盼已久的运动了。那些小兵们岂是端木云的对手,没三两下就趴的趴倒的倒,气得姓罗的眼睛都绿了。
我们以为这“罗大人”会就此死心,谁知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居然又调了一队兵来。这个鄙夫,居然把军队当成自己的家丁!
武人就是武人,在战场上杀几个人就觉得自己是救世主了,就骄横跋扈,就不知天高地厚,就以为自己是谁了……哼,皇帝的妾我都不作,去给你个粗人做妾?
四月的阳光是那样美好,兵刃在太阳底下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我无意伤人,可是情势不由自己,当那个姓罗的举起手中的长刀砍向端木云时我拔出了剑,两年多来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拔剑!
……
横陈的尸体,染血的地面,惊惶的叫喊……
事实上我和端木云只杀了一个人,那个小镇上的最高军事长官,那个来到小镇才一个月就强纳了两个小妾的武夫,那个居然对我存不轨之心的流氓!
“怎么样?我又杀人了!”
收起剑,看着端木云,我苦笑一声。
“该死!”
进屋前端木云还不忘对地上的人踢一脚。
行李已于几天前收拾得差不多了,马也在早上喂饱了草料,唯一的遗憾是我们的“云来”客栈还没有卖掉。临走前把阿康和樱桃嘱咐了一番,告诉他们如果官家来查案,就说凶手叶三娘畏罪潜逃了,与店里的人无关。如果客栈不被没收充公的话,就归阿康了。
“阿云把名字和经过事由写在这张纸上了,官府来查的话,就把这个拿给他们看……这姓罗的军官,虽然不是朝廷任命的,但也是节度使幕下一名干将,肯定会有人来管的,所以……抱歉,我累你们受牵连了!”
我把端木云写的“罪状”交给满脸惊愕的阿康,看看他再看看樱桃,那丫头简直是伤心欲绝,她的“阿云哥”要亡命天涯了,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了……伸出手去轻轻抹了抹樱桃脸上的泪珠,端木云大步走了出去。牵出马后我又回头看了看小院,看看我那只有几片小叶子的蔷薇……
走了,又要走了!
起风了,灰土、黄沙扑面而来,脸上的黑纱被烈风鼓起,风沙灌了满嘴,可是……我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