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记秋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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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歌》

  又到了深秋时节,院子里点点飘着零星的枯叶,瑟瑟的寒风吹得树枝吱吱作响。

  “哎……”满目的萧然正如同朱绮纹的心境,她看着窗外陌生的院子,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里,却又空空等候了一刻钟。

  距离上次随母亲入宫已经有三年多了,此次传召入宫却早已是人事已非,而引路的太监没有告诉她任何事情便径直将她引至此处,却也久不见宫人。

  “让宜陵郡主久等了,思乡多有怠慢之处,还望见谅!”言语间有人推开了悬着的门,一个白绒绒的人影莲步走来。

  “你——”

  “我怕寒,一贯穿的就比别人多些,堂姨不要见怪!”赵思乡脸颊带笑,让人觉得好生的刺眼。

  “不碍的,郡主本身不就是南方人吗?”朱绮纹平静的语气,生疏的称呼都令思乡一愣。

  “堂姨没有想过今天进宫见的人会是我吧?”

  “心里多少想到些。”朱绮纹讷讷地说。

  “堂姨什么时候知晓思乡身份的?”她坐了下来看着朱绮纹,不明白什么时候会让她明白过来的,若是事先透漏了风声,那晋王也不应会是——

  “那天在德胜门,远远地就见到了郡主站在皇上身边,我就明白……”朱绮纹哀怨的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思乡。

  “原来如此……”思乡起身走到窗边合上了窗子,“我让人都退出了汀云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

  话接的风马牛不相及,而朱绮纹却也顺着话回了过去:“你住在这里吗?”有些失望看不见窗外。

  “家母住在这里,她是洛宁长公主。论辈分你是我的姨母,如果不见怪的话叫我一声思乡就可以了。”

  “郡主抬爱了!”一句冷清清的话,简单的表明了立场。

  “我只是想我和还之对姨母多有亏欠之处,所以才想亲口道声歉。”思乡看着朱绮纹,似乎想找出她的每一个动作。

  “那天我就想到了的,有些事情怨不得人……”她手冷得往怀里缩了缩,这个时候要是给她杯热茶该有多好。

  这些日子下来,朱绮纹的手指已隐约有了些冻痕,如是一个月前的自己怕不会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容易满足。

  思乡把怀里的手炉递给了她,她看了看,没说什么的接了过去。

  “只是这场是非中,最无辜的可能就是堂姨你了!”

  “是吗?”朱绮纹模棱两可的回答,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不是人间愁苦的晋王千金了。

  “如今晋王爷被销了爵,藩邸被封,党羽尽散,连姨母也是无所归依——思乡只是想尽绵薄之力,让堂姨的生活能有所保障才是!”朱绮纹有些不明白的看着思乡,“如果堂姨同意的话,我可以请舅舅给你赐婚,尽快脱离晋属。姨母觉得如何?”

  面对思乡试探的问题,朱绮纹有些无力:“绮纹谢郡主的好意,也谢过圣上的恩典,然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嫁人一条活路的!”

  思乡深吸了一口气,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他们亏欠朱绮纹的。

  “如果——如果,堂姨还是只想嫁给还之的话,我可以去向他说。只是怕委屈了堂姨!”

  朱绮纹定定地看着思乡,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沈撷心痛,在父亲那般地质问过自己之后,她不想到——父亲在最危难的时候连着给沈撷去过六封信却都是石沉大海,“他到底是谁的人?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他对自己是那样的狠心啊!

  “郡主,我朱绮纹虽不算是什么贞洁烈,却也不会做出痴缠之事,硬是纷扰在你们二人之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赵思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我只希望堂姨能得到照顾而已,否则不管是我还是还之都会心中难安。”

  “算了,郡主的好意绮纹心领了。”微叹了口气,“你要是真对绮纹好的话,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堂姨尽管直说,思乡若是能办得到的话,自会尽力。”

  “绮纹想要常伴青灯古佛,希望郡主予以打点。”

  赵思乡一惊,没想到她竟然想要出家。她看着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堂姨,缓缓出口:“你都想清楚了吗?”

  朱绮纹坚定的点了点头,也许这可以是她的解脱。

  送走了朱绮纹,高轻罗推开倒垂帘门,自未央宫那边回转过来。远远地便见赵思乡的背影立在门边,似是望着早已不见身影了的朱绮纹。

  “看着她心里不是滋味了?各翻造化皆是命,怨不得人的!”轻罗叹了口气,其实思乡的心地还是善良的,只是不得已染了世间万物。慢慢栖身向前,她这才发现了不对,如今已近立冬,以思乡怕冷的体质绝不应会迎风而立,那么——

  “你这是怎么了?”轻罗快走几步,连忙扶住一脸煞白的思乡。

  “我也不知道,身子不适,突地头晕得紧。”

  “我扶你进屋,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高轻罗望着因为听到消息而紧赶过来的皇上,看着一脸言又止的太医,不停地望着门外希望长公主早一点赶回来。

  “郡主怎么了?”皇上有些焦急,对于这个一向健康却突然晕倒的外甥,皇上的疼爱之心一想比别人多了几分。不然就算他的宠此刻生产,他亦不会如此焦急。

  “这——”老太医似乎很是为难,一直低着头。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

  太医见皇上有些激动,才惶恐的回答:“启禀圣上,郡主思虑过度加之有些劳碌难免积郁于胸,只要多加休息并无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你今天怎么这生的吞吞吐吐?”

  “臣惶恐。”太医自是明白皇上的忍耐已到了极限,然而虽则跪地颤抖,却仍旧对于“不过”的内容不置一词。这使得高轻罗很紧张,唯恐思乡会有任何不测。

  “张太医有什么话尽可直说。不管小有何不测,本宫和皇上都挺得住!”正在僵持时,洛宁长公主朱灵桥挑帘走进正开的明间。

  “那——还请圣上与长公主屏退左右!”跪在地中央的张太医抬首向朱灵桥禀明了条件,后者得到了皇上的首肯后示意高轻罗屏退随侍。

  轻罗打发掉了宫太监后,环查了四周,确定无碍后,关上了门,自己则选择站在了门口,并没有退下。

  “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朱瞻基不满地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

  张太医用眼角看了看门口的轻罗,似乎还有些犹豫。

  朱灵桥会意的开口:“太医不必顾虑,这里都是自家致信,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后者这才缓缓地说:“郡主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而是——怀了身孕。”

  “什么?”朱瞻基惊叫失态,“好小子,手脚竟然这生的快,不将乡儿嫁与他都不成了!”

  张太医想象中皇上的暴怒并没有到来,虽然开始有些诧异,后来的脸上也是悻悻然,然而眼哞里还是露着一份喜悦。而长公主虽然也有惊讶,却又较之皇上多了一份了然于心。三人中最平静的莫过于对于沈赵二人交往甚为熟悉的高轻罗,她几乎要笑出声,这代表她几个月后要做姨娘了。

  “太医可曾确认过?”长公主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微臣反复确认,直到无误才敢如此断定。”

  “多久了?”

  “二月有余。”

  “这么说再过八个月朕就要做舅公了?”皇上似乎有些不能适应。

  “张大人,小的身子如何,腹中胎儿可好?”

  张太医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还是留还是不留呢?

  “郡主身子无大碍,只是得喝几副方子调养一番,不知微臣——”

  朱灵桥示意他退下,言语叮嘱:“张太医,日后小的身子就有劳你多加照顾了!”

  张太医这才明了的行礼退下。

  “慢着,这件事情出了汀云阁你就什么不知道!懂吗?”皇上叮嘱。

  “臣明白。”

  还之:

  见字如面!

  自德胜门外一别,匆匆已逾两月,甚念!

  闻边关捷报频传,上悦。吾更以为荣慰!然心中亦是难安,汝之可安好?

  尤记得旧日语,热血儿应堪大责,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故不敢以私而为之妄!今心亦同。

  然则,今日固有一大喜,特锦书来告,以振君心。

  余日前偶感不适,请脉,传之曰梦熊有兆,已近三月。甚喜,望君同!

  京中万事尚好,净涵、太池各司之,待汝凯旋。且余窃记以身为念,勿挂!

  情字上

  沈撷激动不已地将这封底夹在八百里加急中的简短家书反反复复地翻读了数遍,却怎生也平复不下悸动的心绪。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这无疑是他在来到这风雪边关之后听到的最为振奋的消息。

  一直站在沈撷身侧的亲卫着实为主帅的举动一惊。沈撷发现了亲侍诧异的眼光:“再过七个月我就要做父亲了!”

  亲卫只得一同浅笑,但心中却诧异——似乎并没有听说过沈将军娶亲,而且这封家书还是夹在皇上八百里加急的密旨里?

  正当沈撷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个声音传进帐内:“什么事令你这般的欢喜?”

  出领钦命巡检使的车士轩正巧挑帘进账,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在边关一带以及京中盘桓,为沈撷的兵马筹集粮草补给,在近来对蒙古大军作战的十几场胜利当中着实是功不可没的!

  “饰文,你来的正好!我收到情儿的信,她有喜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喜可贺。还之,没想到你也这么快就荣升父执,你我应当好生庆祝一番!”

  “自是当然,没有好酒,只能吩咐下去炒几个菜来慰劳我们的钦差大人了!”

  “呵呵……”

  仙婢很快地嫁出了宫,因为思乡身子不好,所以一切都是高轻罗张罗的,而仙婢却也因着主子的身体一直哭哭啼啼的不肯出宫。一来二去的,秦、于二人也就知道了思乡有身孕的消息,也自是欢喜,搞得这个二次登科的新郎不敢催新娘。最后还是思乡下了命令,才把仙婢弄进了秦府。

  “你倒是舍不得我些什么?那日里探问你的口风,你也是含羞带挈、千百个愿意,只恨不得早一日嫁过门去。我原还担心做小委屈了你,你反倒一个人颠颠儿地去和刚进京的秦夫人混了个熟。这会儿倒是拿捏起架子,摆出情深了!”

  一旁的几个人都掩面而笑,弄得仙婢气急,当天晚上就让秦府的小轿给抬过了门。这无疑又会让思乡她们笑话好一阵子。

  另一面,早在沈撷出征之前,于净涵便同意了赵思乡做媒的想法。由着洛宁长公主出面,车家也算是允了这门婚事。只是琢磨着车士轩的婚事总是因故一拖再拖,加之可霓年纪尚幼,估量着正式的娶聘得待她及笄之后了!

  赵思乡的身孕进入第五个月的时候,车士轩从边关回到了京城,正巧高轻罗染了风寒,他便就日日进宫探看照料。

  这日午后,赵思乡一人来了尚书府。玉蔻扶她下了车,便留在了前院打点,而这一边车府上下见来人是赵郡主,也便就只是见过了礼,由着她打听了车夫人的行踪后往内院走。

  园里迎面而来个身着素绿比夹月白长裙的年少人,见到思乡忙行礼:“郡主安好!”

  思乡笑着回应:“是云想啊!好些日子未见了,你这是打哪儿来?”

  “夫人午睡刚刚醒来,云想是才方去请过安。”

  “伯母醒了?我这正要去寻她老人家呢!”

  “表姑奶奶也在,郡主这会儿过去正好。”

  “哦?”

  云想点了点头,方才想到:“郡主,怎生不见高姑娘同来?”

  “她呀,这几日身子不适,唯恐我沾染到什么,今个儿又怎会和我一起出来?”

  “郡主玩笑了!高姑娘是个谨慎周到的人,云想每日无不盼高姑娘能早日过门,也好分担夫人的重担。”

  思乡闻言低头抿嘴一笑。

  你到云想是谁?她是车士轩的侍。早在当年思乡刚刚开始出入车府时,她便将思乡当作是未来的主母看待,未想后来车士轩竟与高轻罗结成秦晋。然而,对于这位未来的主母,云想又是心存一份感激的。这话便要从前年车高二人文定之时开始说起。

  那日车士轩早朝后在御园里寻到了在八角亭纳凉的思乡和轻罗,然言语间却又有所吞吐。

  “罗儿,我今日有些话想要与你说!”语毕又看了看坐在一旁思乡,却没开口。

  “饰文,是有什么悄悄话不能让我听是不?”思乡调侃,弄得车士轩更为窘迫。

  “士轩,有什么事你便直说就好!我一向没什么事情瞒着,况且你们也是知己,事情说出来也便多个人参详参详。”

  “我,我的通房丫头怀孕了!”

  “云想怀孕了?”赵思乡惊讶地看着车士轩,又看了看也是有些惊奇的轻罗。

  “多大了?”

  “快四个月了。”士轩言语也有几分的愧疚,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妥。“罗儿,你是我的未婚,这件事情应该由你拿个主意才好。”

  “那伯母是什么意思?”高轻罗温顺地看着未婚夫。

  “我娘的意思是我们二人的婚事刚定下来,此时若是把孩子留下来,对你太过不尊重了,是以得早作打算,免得到时孩子大了反倒出什么闪失——”士轩停顿了一下,然而在座的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按规矩通房丫头是不能有子嗣的,而把孩子留下来势必得收房,未娶先纳,这无疑是打身为未婚的高轻罗的脸。

  “那你的意思呢?”高轻罗很是柔顺的看着士轩,不等后者回答,“我想这终究是条人命,况且还是你的骨血!今个儿你让我拿主意,便是自己心下多有不舍,可我又怎生会舍得?”

  “罗儿!”士轩有些感动的抓着高轻罗的手。

  “饰文,你便听话吧!回去和伯母说是的意思,得个空纳了云想就是,也不枉费人家跟了你这么多年!”久不言语的思乡突然开口,轻罗有些纳闷地看着她。

  “思乡,这件事情怎生都是做不得脱贴的!你觉得合适吗?我只怕委屈了罗儿。”

  “士轩,我外祖父那边儿自有我去交代,只是伯母——”

  “饰文你回去就这么说,若是伯母不同意自有我出面周旋,保证做得脱脱当当!”

  “这——谢谢了!”车士轩是千恩万谢,不管是宽慰于未婚的大度还是好友的仗义。

  “云想这个人最是一等老实本分的人才,跟了饰文这么多年,如今你卖饰文个面子收她入房,总比将来让他在外面寻个人的好得多。只要你将来嫁过去他待你好便比什么个都强!再者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儿自是好,若生了个儿子,岂不更好?你将来嫁过去云想人微言轻与你没得比,而你却不仅没了传嗣的压力,反倒还落得个满门感谢。不管是饰文还是他父母,怎生不会念你的宽宏大量?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焉有不做得的道理?”

  事后赵思乡这般对轻罗、玉蔻、仙婢说,听得几人皆是一愣。

  “我当时一想,那终究是条人命,心下难舍,哪还顾得及这么多?倒是你这个脑袋怎生就转得这么快,七扭八扭地想出这么些个事儿来!”

  思乡只是笑,倒是玉蔻了解地说:“我家连想都比别人多几个心眼儿,我们几个将来得好好个学着!”

  如今思来,还令人想笑……

  “郡主,你这是做什么?”见她笑得暧昧,云想也就不解了。

  “没什么——”一转眼,看见了云想身后倚着个小人儿,“这不是謦儿嘛?好些日子未见都这般大了!”

  她拽着约莫两岁大的男童,一脸稀罕得劲儿。

  “謦儿,快生问郡主好!”

  “姨…好…”謦儿有些怯,可思乡也不在意。

  “你家謦儿真是乖巧,若是我肚子里是个闺便就许给他,你看如何?”虽说是玩笑话,可云想还是一蒙。

  “郡主真是玩笑了!”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怎么可能怀着身孕。

  “不骗你,五个月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