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章 母子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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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三人渐渐走近,他们之间的谈笑声那么清晰地冲击着宗浩的耳膜,宗浩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突然那么渴望走在母亲身后的是自己,帮她提着菜,扛着锄头的是自己,哪怕他一辈子只是一个衣衫陈旧的农民。

  当他们真的走到屋前的时候,宗浩终于看清楚了母亲的相貌,暗黄的皮肤,因为过度的日晒,上面已有了一些斑痕,她的眼神也是黯淡的,好像看透了世事,宁愿模糊。宗浩觉得其实母亲的神和表情跟韩淳很像,都是疲惫而无可奈何的。

  他们看到宗浩二人,也愣住了,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问父亲他们是谁,而他们的母亲并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宗浩,她那么平静,但宗浩看得出她极力掩饰下的震惊和激动。

  “小率”,鲁恒因为激动声音有些颤抖,“你还认识我吗?”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鲁大哥,好久不见了。”

  她的眼神很快又落在了宗浩的身上,她那么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脸,好像在证实自己的揣测,又在挣扎着说服自己推翻这揣测。

  “妈……妈妈”,宗浩轻轻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微弱得让人心碎。

  楚小率听到这一声叫,仿佛全身都颤抖了一下,她恍若在梦中,有些痴痴地看着宗浩。她缓缓地走到宗浩面前,情不自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还有他的鼻子。宗浩感到妈妈的手是粗糙却温暖的,是他迄今从未感受过的一种温情。他闭上眼睛,任母亲的手抚摸着自己。

  “像……像”,楚小率一边说着一边点头,“你越长越像你外公了,只是这眉眼中还是有你父亲的影子。”

  宗浩的泪突然滑落下来,他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外公,想起了外公一家当年所受的委屈,他轻轻地用双手环抱住母亲,动情地说着:“妈妈,我想你……”

  楚小率也轻轻地靠在他胸前,含着泪说:“儿子,妈妈也每天在想你……”

  鲁恒已不住跟着垂泪,旁边的父子三人却已看呆了。

  那晚,宗浩他们住在了这个小小的农家,楚小率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可口的农家小菜。她丈夫言语不多,看得出是个老实可靠的男人。而小率的两个儿子似乎不太习惯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衣着光鲜的异父哥哥而显得有些拘束。宗浩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他们,但是他觉得心中是充满一种柔和的感情的,因为他们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小率,你们怎么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鲁恒喝了一口酒。

  “母亲就是这儿的人,父亲从小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想他最想回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怎么不知道老首长的夫人是四川人?”鲁恒有些奇怪地问。

  “母亲去世得早,我出生不久她就去世了,您来我们家的时候,我母亲已经过世多年,我父亲也不太愿意去提那些伤心事,所以您就不知道了。我父亲一辈子很感念我母亲,当初是我母亲一家收留了他,不然他可能已经活不下去了,自然也就没有我们了。我父亲总觉得没让母亲过几天好日子,心里边一直很愧疚。”楚小率缓缓地说着这些往事。

  “哦”,鲁恒点点头,又喝了一杯酒。

  “妈妈,那您这几年过得好吗?”宗浩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所谓好不好”,楚小率理了一下滑到耳际的头发,“你都看到了,乡村生活总是简单平静的。”

  “那您自己喜欢这种生活吗?”

  楚小率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宗浩“你现在还在军队工作?”

  “嗯,在宁州军区的研究所。”

  楚小率默不作声地想了许久,“还是离开军队好,那里太复杂了。”

  宗浩知道她还没有摆脱当年对那场劫难的恐惧以及对韩家的厌恶,“但是妈妈,我喜欢当军人,那里有我的事业。”

  楚小率笑笑,“你跟你外公说话的语气都一样,他也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当军人,我理解他,所以我也理解你。”

  “小率你不知道,宗浩在军区很出啊,年纪轻轻已经是个中校了。”鲁恒笑着说道。

  “是吗?”楚小率抬头看着宗浩,难掩心中的骄傲。

  看到妈妈笑,宗浩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受的委屈是值得的,至少他熬过来了,他的成就可以摆在妈妈的面前,让她宽慰和舒心。

  那一晚,楚承率让两个儿子挤到了一间房,鲁恒和老石睡一间,自己和宗浩单独呆在了一间房里。

  “妈妈,我想为外公翻案。”宗浩诚恳地看着母亲的眼睛,“我想把咱们楚家当年所受的冤屈洗刷干净,我想为外公恢复荣誉。”

  楚承率温柔地看着他,“宗浩,不用了,不要把你的生命无谓地耗在这件事情上,它已经过去了,已经成为历史。”

  “妈妈,难道你想让外公一直蒙受着这不白之冤吗?妈妈,我相信你一定了解一些内情,只要您说出来,我们就可以一步一步查下去。”

  “当年我也是你这么想的,那时候这种想法是那么地强烈,甚至让我抛下了你,独自去了广西。可是当我知道真相以后,我完全理解你外公当年的选择。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再做了,我已经静下心来,而且我相信你外公也不愿意再去翻出那件事。”

  “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公当年真的放走了那个台湾的军人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承率不忍地拍拍他的手,“不要再问了,宗浩,你外公不想再让人知道,就当是为了他的遗愿,他不在乎名誉和地位,他这一辈子一直都是做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

  宗浩沉默了良久,“那么妈妈,您跟我回去吧,不要在这儿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有能力让您过得很好,不要在这儿受苦了。”

  楚承率摇摇头,“这儿一点都不苦,我觉得挺好,比以前在韩家好。宗浩,我回去会打扰很多人,我们楚家的人就像他们心上的一块伤疤,沉积了这么多年,一旦揭开,会很痛很痛。我不想再卷进那个漩涡里,让我在这儿平静地生活吧,何况这里还有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

  “妈妈,难道您就不想和我生活吗?这么多年来我们连一天都没有相处过。”说这话的时候宗浩感觉自己的眼睛是湿润的。

  楚承率也不掩面轻轻地开始抽泣,“你知道吗?儿子,妈妈这辈子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刚刚生下你,就把你留给了晓筠和尹程,从此我再没有机会参与到你的生活中。当年我一个人去找你的外公和舅舅,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再也不能陪在妈妈身边了。我有想过回来,带着你一起离开,可是那时你已经去了尹家,我想你已经进入了一个好的家庭,在尹家过着富裕的日子。妈妈不人心再把你强行拉出来,跟着我漂泊无定,或者当一个彻彻底底地农民。宗浩,这不是你的人生,你是楚韩两家的血脉,你的人生注定是优秀的,你应该是现在这样。”

  “妈妈,可是我想你,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我终于知道我是楚家的孩子,我不想再错过这个机会,我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

  楚承率依旧坚定地摇摇头,“我不能离开老石,也不能离开我的另外两个儿子。宗浩,回到宁州我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是在这儿,我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老石的腿已经废了,孩子们还没有完全长大,没有我,他们的生活会乱的。”

  “我们可以把他们一起接过去,我可以养他们。妈妈,我不想让你再这么辛苦了。”宗浩拉着母亲有些粗糙的手。

  “宗浩,你先听完我跟老石的故事再做决定吧”,楚承率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年我第一次去广西的时候,没有找到你的外公,因为你外公在部队威望很高,已经有一些人策划着要把他强行救出来,那些审查组的人怕了,所以他们经常转移关押他的地方。我当时毫无头绪,只好北上,先去找你的舅舅,他是个有主意的人,我想找到他就一定可以一起找到爸爸。可是当我赶到哈军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你舅舅冰冷的尸体。他在我到的两天前自杀了,据他的同学说,造反派已经关了他半个多月,每天折磨他。他们脱光了他的衣服,不让他吃饭喝水,一定要他和爸爸划清界限。然后哥哥不堪受辱,从三层高的小楼上跳了下去。我看到他的时候,虽然全身伤痕累累,手腕上还有被绑的淤血,可是他的脸上却是那么安详平静,好像死对他来说,不过是去一个安静祥和的地方。我看到哥哥留下的遗书,他说他没有做对不起爸爸的事,至始至终他都是楚家的孩子。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不能再等韩澈了。我火化了哥哥,抱着哥哥的骨灰再一次回到广西,我相信哥哥在天有灵一定可以让我找到爸爸。三个月之后我找到了广西一个偏僻的农村,并且碰到了老石,是他告诉我我的爸爸也已经过世了。当时我已经完全没有力量接受这个结果,我大病了一场,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是老石照料了我一个多月。他是个淳朴的好人,在我爸爸受审查的时候,他一直暗中帮着他,甚至冒着危险保留下了我爸爸的遗书,也因此被审查组的人打断了腿。你说,这么一个对楚家有大恩的人我怎么能不全力回报呢?况且当时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了,所以我嫁给了他,而且还给他生了孩子。宗浩,我们楚家的人从来都要以百倍千倍去回报那些对我们有恩的人,这是你外公做人的准则,也是你舅舅和妈妈的准则。所以妈妈不能跟你回去。”

  宗浩点点头,“我明白了,妈妈,我不勉强您,但我只求您一件事。让我知道您在哪儿,让我能偶尔来看看您。”

  楚承率宽慰地摸摸他的头发,笑着点点头。

  宗浩低头想了一会,突然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你……还恨韩家的人吗?还恨韩淳吗?”

  楚承率也许没有料到他问这个问题,想了许久才说,“要说不恨那是假的,毕竟我还不是一个完全看透的人。可是在这些遥远宁静的地方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具备克制这种恨的力量,我会用心去发觉身边的那些好,而忘却这些恨。就像你进门时看到的那些小狗一样,它们都是被抛弃,被我们捡回来的,可是如果我们养活了它,仍是一件善事。所以我将恨埋没在这些小小的善里,尽量不再去想,不去回忆。至于韩淳”,说到这里,楚承率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他是我此生永远无法回避地一处伤,因为当年爱得太深。”

  宗浩轻轻将母亲揽在怀里,他明白了,他的人生之所以充满了那么多的矛盾和顿挫,是因为他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却又要承担母亲无法释怀的恨,爱恨交错的生命怎能不经历更多的磨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