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西塘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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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店能无漏,

    孤灯肯更明;

    中间通客路,

    终夜有人声。

    坐又坐不得,

    眠来眠未成;

    如何故山友,

    抵死怨躬耕。”

    宋人杨万里《宿乐平县北十里西塘》,乐平西塘所处太湖之东,淀山湖之南,为嘉兴府所辖,一连运河水,下杭州湾出海亦不远也。

    这日黄昏日暮,渐逐镇头闭门人稀,镇头酱油店徐家,门首气死风灯犹挂,店面打烊人未歇的。

    此时镇间船只行来,悠悠摇橹直到河埠头,船头有人竹篙一搭钩,就着靠岸了的。隐约听着声响,酱油店排门忽就开启,男女身影抢着迎出,同样船上也个几男女,匆匆上得码头,街路两步跨过,急忙进了徐家门里。快出也快入,河埠船只随后摇出,街路照旧安静无声,一切归于夜中。

    门外平定门里热闹,徐家前店后家,后面尚有几埭大宅,一路灯火照亮直往后去,主人家忙乱殷勤。

    “瑞生啊,瑞生啊,便是客人到来了,客人到来了么?”

    后堂也为灯火通明,主家夫人坐立不安,早个守候多时了的,听得你个前头脚步几乱,忙个喊声出来相迎。

    “是,娘,客人到了,客人真个到了的。”

    那被换做瑞生的,便是此间主家儿子,听得母亲这般急问,忙也大声往里报知。

    “啊?客人真个到了?是你家阿佑兄弟到了,还是谁个到了的?”

    徐夫人一时灯火耀花,眼睛不可明辨入来一伙子人。

    “小英啊,便是你堕贫公个老哥哥到了,你个可还识也不识的?”

    未等你家儿子开腔,拖后即有一人抢声,与着朗朗相告来。

    “啊?你?爷?大爷?果真是你么?真个是你亲自来了的?”

    听得你个一声堕贫公说,夫人小英忽个直愣,眼睛泪声哭腔:

    “你,你便真是锤,锤……。”

    “是啊,小英,便个一忽十五六年,当年你个锤大哥可也多少不认识了的?”

    人前伟岸姿,却也一身苍凉气,面须人黑黝,多少改变叫人敢认不敢认的?四公几步到近前,与着对面对:

    “小英妹子啊,你个这些年来可也不波不澜,养来白胖福气,竟是半点不见老的。”

    “啊,爷,果真是大爷,你个,你个怎就变了这般样式了的?你个这些年生死不见消息,小英我可是时时挂念,一年里替着烧香保佑,保佑你个总也平安无事,一切太太平平安生来的……。”

    夫人这一说就个眼泪鼻涕,一径纳头拜倒,与着磕头作礼:

    “爷啊爷,小英这便给您磕头了的。”

    见着主家夫人隆重之礼,底下儿子媳妇再也不敢怠慢,忙也呼啦跪起一地,认真再三磕头了的。

    “起吧,小英,赶紧起吧,我个从前你还可称一声爷来,如今这十几年过,早也物是人非不一般了,你家自也立业,我个可也不敢再称谁的爷的,你啊,还就叫我锤哥哥,老哥哥,或者啊,就是那个人见人嫌恶蒙你小英还能不弃的堕贫公吧。”

    说来锤哥哥,说来堕贫公,自然是那霍药师四公,他个抢去将那小英夫人搀起,转头朝着一地儿女招呼:

    “起来吧,都起来吧,瑞生,小瑞生,如今可也长大成人结婚娶妻了的,可也不是当年的小瑞宝了。小瑞生,还有当年的小瑞宝,你兄弟可也还有记性的?我个大爷可为谁的?便是有一年你家后门来了个淘屙缸沙的堕贫公,结果被着你这镇头的堕贫户给欺了,你兄弟还有帮着出头相打的呢。”

    “啊,是,便是大爷扮来个堕贫公做,我兄弟还并无知晓的呢,结果镇头个堕贫户任七四过来搅的,我那阿佑兄弟见欺就不平了,带着我兄弟直是与他任七四相打一场的。”

    地上爬起说旧事,这瑞生小儿存记性,旧时有个堕贫公,一手蚌壳一手粪篮,便是污臭不避,直舀取自家后门粪缸沙,当时叫花样,面前大爷样,他个敢信不敢识。

    “哎,我这堕贫公可也浑身宿宿臭,直叫人见人讨嫌的,我便还记得你瑞生瑞宝兄弟两个,有着个堕贫歌子好唱的。”

    说些好来揭点坏,四公再有眯眯笑,一段好唱来:

    “堕贫公,

    撩屙虫,

    半爿蚌壳刮刮空,

    一身上下臭烘烘。”

    “啊,爷,这个么,这个么,便是我个小孩不懂事,当时瞎调皮吧。“

    从来记好不记坏,从来小儿知多善恶来?替你四公一揭出,那瑞生忽也记起自家从前刁难穷人事,不禁嘿嘿忙个再作揖赔罪吧。

    他个赔礼还未罢呢,那边妇人手抱个女孩儿,忽个格格笑起声,也个吟吟四句唱来:

    “堕贫公,

    撩屙虫,

    活头活脑油氽氽,

    死头死脑清炒炒。”

    “啊呀呀,这可是哪里来的体面小囡囡啊,这般歌来辣刮爽脆,端的贼好听的。”

    眼见你个标致小姐怀抱个标致小小姐,夫人小英起身见热切,双手伸去相抱来,一下又缩手:

    “爷啊,这是谁家的丫头的,怎个长相这般异来?天仙绝煞好看来的?”

    阿春小姐娘家夷种,挺鼻深目白皙肤,叫着人家乍见自大吃惊,倒是她个小小姐反而不以为意,格格再是笑来:

    “我个不是绝煞好看来的,我个啊,却是吓煞人好看来的。”

    小小姑娘巧嘴,开口便得糯糯苏州腔,绝煞好看不得,非个吓煞人好看才得,夫人小英听下莞尔,双手拍拍再是求抱:

    “啊呀呀,哪有这般巧煞个小姑娘来,端的吓煞人好看来,吓煞人讨巧来的。”

    “小英啊,你休光看她吓煞人好看来的,你且仔细瞧来,她个模样影子里,却是实在象着个谁的?”

    四公在旁也笑意,随之即提醒。

    “啊?她个模样影子头,便象着,象着谁的?她是啊,是似乎象着谁,莫非,莫非……?”

    夫人有想到,不过竟也不敢乱猜来。

    “她啊,便是你个才刚还念叨,他个阿佑,阿佑的亲生女儿来的。”

    四公一语道破谜底。

    “啊?阿佑,是阿佑的女儿?她个这般果真是有些样子来,是那时阿佑个样子,眉毛眼神头,是,是象着阿佑的亲生女儿来的。”

    说破小小姐身份,那抱住小小姐的又为谁来?夫人转而凝视巧巧小姐,问:

    “那她,她,莫不是就为阿佑个新娘子,他家里媳妇孩子娘的?”

    “才不是呢,她是我姨妈,不是我娘的。”

    大人未说话,小孩子先声明,自家亲娘岂可瞎认来的。

    “是啊,她个可不是阿佑媳妇来的,她个啊,却是梅娘生的,当年我个女儿来的。”

    四公话说寥寥,声调为之一悲。

    闻听此话,夫人小英浑身也要为之一震,原本想着伸手抱来阿春,便直接双手扶去巧巧臂膊:

    “那她,她,莫不是,莫不是,就叫巧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