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说来也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苏夫人若个尚能存活人间,屈指算来的话,总该也三十,四十……。”
便见两个和尚,一来为个死人碑争执,二来为幅活人画一辞,如何杂七杂八话,一心里又为个外馆苏夫人生痴,那一笔和尚一算即惊心:
“啊呀呀,如此算得来,她个早也不惑过,青春一褪更退色的吧。”
“嗨,便你个老秃笔如何说来?当初去着写小像,她个苏夫人早也不在妙龄上,所谓风华正茂也勉强,恰恰个徐娘半老未老犹风韵,你个恰到好处秃笔描,将她绝代姿态永驻一纸上。”
想必经年来,当年与着苏夫人写真事迹,一笔和尚总也老生常谈说出耳朵茧,一刀和尚一情一景全了知,其喜其忧其暗愁:
“只是可惜了,一场内乱外馆烧,她个苏夫人生死难知了,便是你老秃笔那幅自鸣得意写真画,也当烟火不免难幸存吧?”
和尚说话难幸存,小乌秀才腹中自文章,存与不存不吐露,与着乌老官不动声色尽无知,但听那一笔和尚再苦叹:
“是也,是也,便是一心想,
美人会老画不老,
颜色永留一卷上。
这可真个也老天不留仁慈心,
美人既老画亦了,
谁处烟火灰烬烧?
或者就个来,苏夫人那画轴侥幸还得存,却个谁处冷冷清清角落生霉蒙尘虫蛀潮洇了,可也落得宝珠泥裹无人识,终得损毁殆尽无复见天日,我个摧心痛肝无哭处。”
平生得意作,有眼无珠世不留,一笔和尚可要痛心疾首,那一刀和尚同门感情伤怀,也个捶胸顿足替着哀之叹,却又竭尽滑稽态:
“天作孽也,
犹可违。
人作孽也,
无可逭。
唉,
命也。
唉,
运也。”
“什么狗屁运来命来?这怎个死人碑碑就刻不来?老大老三啊,你们究竟要怎生样?我个死人文章可也写了一篇又一篇,直写得我死人了无趣味了。”
那头一笔和尚痛他个不知所痛,这头一刀和尚谑他个不知所谑,外头更听有人高声骂进,气他个不知所气。
“啊,二师傅,你可到哪里去了?巧巧这便与着问安了。”
巧巧小姐呱啦脆声,忙个曲膝致礼上。
“啊,瞎老师,他个秃老师钝老师这一向又哭又笑来,可也吃了痴果子发癫似,你个快来瞧着吧。”
阿娇小姐照例不客气,见人和尚师傅一色损,穷酸雅号直口呼,大伙由此一下听明了,喔,原来他个一字和尚到了,歪称当是瞎字。
“啊呀呀,原来阿娇巧巧到来的,这总该为着他个山上死人葬,我个一块死人碑碑却个说死刻不成,过来有着看笑话的吧?”
一笔和尚露脸一头面墨黑,一刀和尚出场浑身上尘灰,他个一字和尚亮相来,却个僧衣整洁好儒雅,说话佯生气,笑容实可掬。
“啊,非也,非也,二师傅,爹爹早说了,三位师傅乃是化境中人,书画寄趣远非平俗陋见,此番能够不辞屈尊替着我家王叔刻写墓志,原本已属三生之幸,三位师傅尽其兴致作为,这墓碑刻成早一时晚一时,实在无有什么避忌来的。”
还是巧巧小姐好礼数,口中一番吧吧好说,尽着宽人心境吧。
“啊,是了,说来还是曾公会得我等心意,愿为俗中俗,不作雅中雅,大俗至雅,大雅至俗,此番见识不足与外人道也。”
那一笔和尚死性,那一刀和尚急性,他一字和尚却个傲性,孤芳自赏何洋洋,兀自捻须作态。
你个瞎字装腔作势,他个钝刀急火烧燎,一径直喊来:
“瞎老二,你个不足与外人道还在那叽叽歪歪道不休,你个快来瞧啊,他个秃老大便是苦修成正果了的,看着他个这幅死人活样画,可也大俗至雅,成气候了的。”
大家说话之间,便见眼前呼个一下灰影扑飞,那禅房窗格之中竟着一跃而出,一笔和尚手执他个得意新作,一眨之间已然落定当场,赶忙与着献宝:
“老二啊,老二,你个快来瞧上,我个写真来写真去,此番可算得真个写了真的。”
那一笔和尚兴之所致飞窗出,端的显来好轻功,众人看下不言语,心中不禁暗自奇,呀,原以为他只一个文弱书画僧,谁曾想竟也练武家,这安隐寺啊,可也庙小菩萨大,藏龙卧虎地来。
“咦,你个真算得另有一功,这一画画出奇来的。不过着么,不过着么,你这一画改来好,我个同一碑上书字,可也必得改了字体来相衬,画为主,文为辅,我个也必得另起一功的。”
他个画痴,你个书痴,一字和尚对画尽沉思:
“原本是为白描写真,那王朗可算官宦家,我取颜真卿《放生池碑》笔意,蚕头燕尾务求工整,笔墨总也内敛多。若个换之这幅写意,还个之前书法配,必当内敛不成成拘谨,书画同碑背道驰,我个再想想,再想想。”
一字和尚瞎字不虚称,转头拍脑有见解:
“对了,对了,这画来王朗赫赫仪态,总也赳赳武气,我个不妨就使贝义渊《始兴忠武王碑》笔法,专取那长枪大戟气概势,霸中立威真武将,到底无愧于他个阴房总管身份。”
“哎,瞎老二此见正恰当,一则泼墨写意武姿,一则长枪大戟书姿,天作之合可称绝。到时我再个快刀钝刻力透势,它个一碑之上三势合,可也称得书画刻皆绝三绝碑的,平生之杰作。”
如此设想下,那一刀和尚都不由喜不自禁,恨不能立时钝刀开凿,他个杰作早现。
“是啊,是啊,若个果如此,可也真个三绝的。”
一字和尚暗中空转腕,也个跃跃欲试何书法,随之自赞叹:
“千万年,
苍苔没;
后有人,
为我拂。
一碑若得传世下,总也不辱我三绝名。”
“是啊,是啊,有道是书画记人,刻碑传世,现今再想来,若个当年那苏夫人写真像,我个也可刻碑流传来,总也不惧兵火不怕霉尘,风吹日晒再怎个,如今也大概能够保全来。”
那一笔和尚话说来,还个要为外馆苏夫人尽惋惜,一感三叹直追悔:
“若个直无幸,一碑苍苔没去千万年,却难免后有人,重见天日为我拂,那苏夫人真容颜,可也永得艳近后世人,到底还有幸。”
“善哉,有幸或无幸,当生则不生,到底我佛说:事理俱无碍。”
三个和尚出家不脱俗,多少红尘尽口舌,反倒他个海外儒生李泰佑,一感成长叹,随之将着《祖堂集》法言吟:
“自安隐令他安隐,
自离垢令他离垢,
自清净令他清净,
自涅盘令他涅盘,
自快乐令他快乐。
心地随时说,菩提亦只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