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恶即无恶,
忘仇即无仇。
这一光大师啊,总也忘我又存我,荣辱大不计了的。”
小乌秀才文质质,一番听来自感慨。
“是啊,是啊,这老和尚叫人实佩服,仇家的死人灰甏一搁庙里就是多少天,我也真搞不明那曾公公究竟是何用意的?莫非就也为身前罪过身后赎,让着他两家一起抵罪消恨的?”
死人烧成灰,不是直接运抵老京葬,而是就近先往龙隐寺里受佛熏,总也有着去罪消孽之意吧,那朱七八心中有疑无疑,前阵和尚庙里呆久了,不觉也是阿弥陀佛合掌作势来。
“是啊,是啊,
人死罪亦死,
身亡恶亦亡。
总也活人不与死人计,何况一光这种大德高僧哉,那曾公公啊,正也良苦用心好思量的吧,他个活人总也有着死计算的。”
乌老官一番老实听,却也早个暗下心思,猜度他人意。
“哎,我个庙里苦守苦候,天日守着个死人灰,可也以为自己好好个铺长不得做,要得龙隐寺里假扮和尚真吃素了的。”
才说着假和尚做来寡苦,朱铺长转而一下乐:
“这倒好,前两日上头一个通告到,说着这朗儿爷的魂灵可也和尚庙里大安了,这便命着直接奉送去到老京去,我可一记大脱活罪吧,这便没来由还可老京里游一趟。”
一乐又一恼:
“不过着么,这死人送去还烦事,上头也是大有规定下,这便朗儿爷不大不小一个骨殖甏,还要扯白挂旗用船好发送,一路上经市过镇,必得撒钱吹乐宣扬四方,什么切不可一记抹杀英烈功绩之类,总之竭尽隆重大折腾,要替着死人好送丧。”
“啊,这便正是了,死人经做给活人看,借着死人活挣人面子,就给他个阴房造威势吧。”
小乌秀才人少涉世大不深,却也一语中的的。
“是,是死人给这活人活挣面,我个一猜那曾禾老公公的想法,也断断出不了这一路来。这便好啊,他要做经就做经,他要宣扬就宣扬,我个难为就再个孝子贤孙子做,替着撒撒纸钱扬扬灰,死人活招魂,死人活人面子大大撑吧。”
两船相并一时就该前后分,前面眼看就到丹阳城,朱七八朱铺长单手一扬起,眼见白花花就是方空圆纸钱迎风散,他个喉咙高喊起:
“底下各位,便是好好响器出动静,市上皆有闻,路头全有听,人人为得感天动地啊。”
“得令来。”
但听异口同声呼应,那死人船舱之中竟着无数人头晃起,顿时间锣鼓喇叭响,呜噜哇啦动静出,原来这一船载来,正是有一套吹拉弹唱响器班,临到时候便出息,折天动地好闹忙。
这边死人响器一起,船舱里更有现身出来几名老少长短不一的哭丧佬,个个头缠包布扎束腰,手中白带哭丧棒,更接白幡高举起,七嘴八舌杂喊起:
“南房掌刑千户太监从四品骑都尉王朗大人千古。”
此处船上白幛白幡尽打起,嗬呀碰天嚎死人,远迢迢见着那向埠头之上,早也乱哄哄杂起一队人马,同样是敲上锣打上鼓,死人喇叭吹得嘀嘀惨,照样白幛白幡丛竖起,其上书字人口喊声一式样:
“南房掌刑千户太监从四品骑都尉王朗大人千古。”
这看着安静一霎间,河上岸上忽起人群喊丧呼应,意想不到热闹景象,便叫些经过客船之人何等傻眼,原来这王朗死人船只一路过来,一路府县地头都要官领设祭。
“杀贼除寇何英武,
捐躯殉职实堪歌。”
便是府县大小官员集众路祭,早也岸头之上香案摆开,供起猪头三牲白饭酒水,为着个忠烈太监祷天告地,英名长存,香火永飨。
道是官家撑起死人场面,那是何等咋咋呼呼起劲道,这一轰起来再看去,码头之上已然是人山人海,上峰差命焚香祭灵的丹阳县官自是一本正经,被临时雇着起乐哭亡的一众人头总也装模作样,空抹眼泪干号哭,却是更围起里三层外三层的男女老少看上稀罕景,有着大呼小叫极其乐,瞧那大官小官衙役皂隶的,青天白日之下竟是如同勾栏里头活做戏。
“呜呼哀哉,
王朗大人,
公堂失之砥柱,
家宅竟去栋梁,
挚交或也神伤,
至亲定当悲愁,
日月惨兮,
天地暗淡,
惶惶乎草木皆怅。”
一众人聚集公祭,必当大儒之人出首长篇祷文,呜呼哀哉白须乌癍,老学究可也抑扬顿挫,无千大万扬洒文字。
“有劳诸位发送大辛苦,这便有多有少都接下了。”
一地码头一地好处,临时充的个阴房送死人差,自也死人利市尽得的,那岸头认着船上死人灵位,还要认下你个送丧活人,尽着祭死人吃食瓜果往上传,一并利市银子死人铜钱打发上。
“啊呀呀,这便大家当差,都辛苦,都辛苦。”
轻轻松拿得辛苦费,那朱七八朱铺长做这哭丧脸,忍不住又要笑开颜,便是哭笑不得的,一头多拿尽塞私囊里,一头不忘他个死人说好话:
“朗儿大爷哎,这便到了他个丹阳地界了,你个有灰吃灰,有香吃香,魂灵儿尽去摄它个公的私的供礼来,这便不吃白不吃,不得白不得,你个吃的用的阴间里头合使的,尽着什么福气都个永飨罢。”
“王朗大人仙福永飨,千古啊。”
死人进得棺材是死脱罪,活人送走死人是活脱罪,这码头之上迎死人祭死人,一众官民早也闹闹半日大累乏,如今一头祭罢了,赶紧也是早些将着死人船打发去早脱罪。
“人生如梦度春秋,
似箭光阴易白头。
三寸气在千般用,
一旦无常万事休。”
正当县官带领,人头杂杂何热闹,再是几次三番擎香拜祭当口,忽个人众之中呀呀乱调,便是谁家高唱起出《叹骷髅》,端的有滋有味十八煞:
“不知是男儿汉,
并妇女,老公公,年少的,
叫何名姓家何处?
莫不是他乡外郡风流客,
百姓官员为将的,
因何死在荒郊地?
那里有衣衾棺椁,
可怜你暴露身尸。”
这便冷不丁出来个奇腔调,赖赖声喉高亢嗓,便一下夺了船上的死人喇叭调,盖过来岸上的死人活哭丧,于是船上的岸上的,无论当官的为民的,还是闲无身份瞎瞧热闹的,一下都个扭头过去寻着观。
“啊,这便是讨饭叫花子,赶着死人讨利市来了的。”
这不观不留意,一观实可笑,但见他个码头人群之中分众出,头上烂洞破帽,身上乱条破衣,黑疮脚板乌爪手,背上还驮个腥气薨薨绿蝇薨薨的臭皮囊,分明一个矮不楞登瘦不楞登黑不楞登,叫化乞丐少年讨饭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