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客夜宴无非吃喝玩乐,吃,无非龙肝凤胆;喝,无非玉液琼浆;玩,无非轻歌曼舞,乐,无非男欢女爱。只是龙肝凤胆不足取,多也山珍海味罢了;玉液琼浆不难得,北烈南醇多杂杯;轻歌曼舞不尽兴,多人击节慷慨歌;男欢女爱不须情,至多一时之苟且。
金谷园四面厅夜宴,已然酒过多巡菜过无数味,东主与着众宾敬酒,地主与着来客敬酒,宾客之间互致敬酒。这一来二去最受恭敬推崇的,自然为他个欢喜公沧浪伯,人人与之奉承,人人与之敬意,沧浪伯或深或浅交情,在意便深饮,随意则浅尝,场面应付罢了。
“伯爵大人,小的冯天柱这便又个见到您老了。”
便是下首席上,此时起身来一人,凑着时机挨近上座来,捧个酒盅作揖下。
“啊?你,你是?”
沧浪伯早也醉眼朦胧,看你个白面后生究竟为谁人?
“大人,我宜兴杏春记的冯天柱啊,便是做着紫砂贡壶茶叶买卖的杏春记茶壶庄,上年老皇舅老人家做寿,我个还专门送了几把寿星壶去到贡巷上贺庆的呢。”
来者虽是小地方出身,却个到底生意人,口齿极为伶俐的很。
“啊,冯,冯掌柜,宜兴的杏春壶,这便记起了,这便记起了,你个,怎个也会跟他个东洋之人搭起了?今朝就到这夜宴来的?”
虽说如今上宜兴的杏春壶已是名满天下,但是他个小小茶壶庄掌柜,总也难比苏州湖州间的名商巨贾,今朝金谷园所聚多也大富大贵之人,你个名不见经传的冯掌柜,居然也能插足到一席之地,倒是叫人有吃惊的。
“回伯爵大人,这便如今上小的在着苏州城里也新开了买卖庄的,无论茶叶丝绸都有做得,这便正逢着这东洋来的鸟津大人着实有些生意好买卖,故此也就有幸被邀请来了。”
冯天柱半跪下身,低头顺目确是恭敬十分。
“啊,原来是,想不到你个小小杏春记,从着贡壶做出名堂来,如今却是发家的很哪,生意直做到姑苏城里来,连到他个初次过来的海商也能知晓你家的名号来,可是大大不简单,不简单的很哪。”
沧浪伯尊贵在上,只是冷冷笑罢了。
“啊,伯爵大人,要说真个买卖生意来,这苏州城里还要数伯爵府个盘子海大来,小号与着相比啊,不过是大饭庄门边上支起个小粥摊,沾光得些零碎赚些小钱罢了,我个杏春记不过是小船靠在大船旁,拣些剩漏吃罢了,这便今后着还全要靠着伯爵府的大船遮风蔽雨,我个才可顺风顺水,小小生意做得。”
那冯天柱话说连篇,身边早也暗携下一个锦盒,瞅准时机赶紧双手奉:
“伯爵大人,小的这便有份好礼独要献上的。”
“啊?什么礼?便是金的银的,还是肉生的?告诉你,小,小冯掌柜,我可天上出的地上长的,各色玩意可是见识多了,你个礼不礼的,你个不是实在稀罕我还不受来。”
沧浪伯大大咧,人家锦盒送面前,还懒得伸个手指去接,他个随后一思想,略有喜色道:
“哎?莫不是杏春壶?你家杏春东家专为制了把新壶来?“
“伯爵大人好猜详,这便果然是我们东家为着大人专制了把杏春壶呢,它个如何新颖形制,伯爵大人却是万想不到的了。”
方方仄仄一锦盒,看着也不过一把抓手壶大小,欢喜公果然猜得是,那冯掌柜犹要卖关子。
“快,快,快些打开我看。”
锦衣玉食不稀罕,珍稀玩好方为兴趣,沧浪伯一时来精神,竟而有些迫不及待。
“伯爵大人,这便请您老观赏。”
锦盒开启绵纸为衬,一柄紫砂泥壶已然露边露角,沧浪伯拭目以待,一边李泰佑也好奇一观,便是那东洋女鸟津阿部,不知所以也瞧稀罕。
“伯爵大人,您老便将壶接着了。”
小心翼翼捧出,一壶奉上前,冯掌柜总也献宝般。
“哈,这便是把多子多福壶嘛,看这一个个小童子,做是做得极精细,不过它个总也……。”
茶壶到手即细观,但见壶盖为荫壶把为干,壶嘴突出老松枝,便在一棵老松荫庇之下,东出西出浮雕了横七竖八小童子,或锣或鼓或吹或唱或颠或耍,个个生态活灵活现,虽则工巧十分,不过总也俗题罢了,沧浪伯万分期待之下,不免有所失望。
“伯爵大人,您老再细瞧下松下那位尊者,它个工夫自有到处。”
眼见你个大人失望之情,冯掌柜不失时机提醒。
“啊,便有什么工夫到的?”
沧浪伯毕竟年岁上,即使不醉,眼睛都个有所昏花,粗看那老松倚靠,十几小童簇拥之中,便是趺坐一富态尊者,一手才止琴,一手即擎杯,颇具陶公悠然之态。
“哈,是了,大人,树下那年长之人,果真是工夫到的。”
李泰佑却是年轻眼尖,但见松下尊长极具形容,面肉而清须,眉垂而唇启,洋洋然几分醉意,他个究竟肖似,一眼详出其中端倪。
“啊,这树下所刻之人,似乎,似乎便是我个模样么?”
须眉之间,形肖而神似,沧浪伯凝神细观,松下那有头有脸之人,果然非为他人,正为自己一般饮酒作乐之态也,欢喜公随之大欢喜:
“哎,说来还真刻得象的,越看越是极象的。”
“是,果真工夫到的,他个悠哉行乐样式,极似大人您的。”
李泰佑一番夸下,便是要过壶去,由着边头东洋女也个细瞧下,随之“死过矣”赞叹声起,座下之客纷纷离席过来围观,将着壶刻之人与着沧浪伯对照而观,那些东洋女伎更要骇惊,啧啧称赞不住声,纷纷再是“死过矣”。
“我家杏春东家说了,这把壶取意便为陶渊明杂诗之一,
得欢当作乐,
斗酒聚比邻。
沧浪伯人称欢喜公,自然得欢当作乐,壶中所刻正为欢喜公饮酒作乐。斗酒聚比邻么,这里一帮童子总也有牵强,不如就改作斗酒聚小子,小子合为孙,欢喜公总个多子多孙多福也。所以这把壶合当名称,皆大欢喜壶。”
“啊?皆大欢喜壶,便是将我欢喜公的名号用了的?好啊,好啊。
得欢当作乐,
斗酒聚小子。
多子多福多孙,果真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也。”
欢喜公听下,再是摩挲皆大欢喜壶细观来,必得大欢喜也。
“是啊,这得欢当作乐,正是合了欢喜公性情的,这制壶之人,非得巧夺天工,还个敏捷巧思之人也。”
俗题之中嵌深意,自非一般匠人可比,李泰佑对他个制壶之人大兴趣。
“是啊,是啊,泰佑说得极是,手巧先得心灵也,我断他个尹杏春,总也通些文墨,非是平常泥工土匠一般,故而他个制壶能够别具一格,成就独一份贡壶的。说到他个尹杏春啊,居然他个轻易是不出宜兴的,自然喽,宜兴壶还得宜兴制,泰佑啊,我便有心呢,得机坐船去游趟荆溪,买田阳羡老吾老的,就去会会他个尹杏春,看他到底如何个能人来,泰佑你也可同去。”
沧浪伯一壶把持,全然爱不释手,乐不可支不住声,随之一念又生:
“对了,冯,小冯掌柜,我个大概之前,与着你家杏春东家似乎从未有过会晤的,如何我个身形样貌,他个凭空想象下,刻画却能如此精到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