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龙隐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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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躇。”

  便是旧年七月半,中元节来鬼催促,龙隐镇遭逢一场大难,又死人口又毁家,南山后山水月庵付之一炬。恰是个多事之秋,而后太湖里剿匪杀戮,浮尸水直可污到龙隐河,如此愁云惨雾连几月,不热不火新年过。

  这龙隐镇头三家官府封门足半年,过年来便是启封官卖,那药店门壁上,霍药师画影图形尚有张贴,已然新主入得门去。新主自然也是药户,邻县医药居家,门里一支趁机而入,隔地来插足开业,一切因风吹火,药屉药罐药柜台,“瑞生堂”开门倒也轻易。南货店便是另起炉灶,陈皮干货通通清出门,桌椅摆设一应新置,便是本镇的烧灶厨子何阿满接手,新开起一家“月满楼”饭店。私家银子,官家充了库去,一家里贱得,一家里白赚,公平生意公平做,两家都是生意新开张。

  两担生意成功,只除从前的登雅楼,依旧锁门贴封,死气沉沉无人问津,有道是一步差三市,却也差不出如此天壤之别来。实为此处去年阴房乌衣曾使作审堂,害人夺命血气太重,伤阴骘必怨积,怨积则鬼聚,本地人视为不祥,轻易便不愿接手过。外间人到来此地,黄金宝地空置楼,多多也有疑惑,利诱不住有心盘下,一旦听闻鬼言鬼语,此楼实在大差风水,也就罢下心思自寻别处去。于是登雅楼一空再空,龙隐桥畔孤吊死楼,白日里经过犹觉诡氛,便到得晚间来,更加是重重阴气。胆大者往往不近门,胆小者轻易不路过,小孩子过桥去,都不敢挨近楼一边,要尽着龙隐桥另一边走。

  整个沉落街上,也只个乌老官横来无惧,每日卖豆腐出街来,照例将副担头歇于登雅楼门边上,直从天暗摆到天亮。这乌老官夫妻老婆豆腐店,一向里老公在家做豆腐,老婆再是挑出街来卖。便是自从那档事出,镇头三家空散后,人们不大留意之中,往往乌老官出门多了,有时陪着老婆坐街看摊,一守也就半上午。成鬼之人不惧鬼,乌老官来历可查,形容却是可疑,一味里皱面蹙眉,天生来团身躬背,活似个戏里丑煞鬼,人多说鬼见了都要怕缩三分,故所以哪还有怕鬼之理说。

  “哎,乌老官,今朝个鬼日里只怕还要闹鬼呢,夜里来出来敲更,我可又听着这楼里鬼哭了,一阵阵的,象着还有鬼叹气,拍着桌子响呢。”

  这费阿四将个早更敲完,便可回家歇去了,东街经过乌老官家,照例规矩讨碗新出的豆浆吃。

  “什么鬼不鬼的?只怕是屋子空,钻进个什么去的,要么下些雨刮点风,便象似着要来鬼叹气了。”

  乌老官自是不信邪,乌老娘也是无惮色,道:

  “只怕又是檐头里落进个鸟去做窝,便是鬼说话鬼过日子样样都有了。”

  “哎,乌老官,按说我这坐更的,恁是应该胆大来,不曾想你家这对夫妻倒好,硬是比我胆量还大了一圈,我真正叫是佩服的了的。”

  与你夫妻也算难得交情。阿四喝他的浆,侃他的闲:

  “照我说啊,这登雅楼也不要卖予别家了,就直接盘给你家做豆腐得了。”

  乌老娘只说:

  “我家啊,豆腐生意有多大一摊?真弄个楼来开,只怕空着一边上,真要做出鬼来呢。”

  “你家再可做些点心生意啊,弄些茶水吃吃什么的,你家的豆浆卖来,保管生意大好。”

  阿四眯眼来替着详算:

  “小官也要大来,人么总往高处走,你给他弄个豆腐做,总不如有家酒楼什么的开开,果真如此的话,你也就算着乌家坟墩头上冒青烟,小官总比你老官又活出一份人样来了。”

  小官自是床上补觉了,尽着旁人在前面与他设计,老官一口气叹:

  “话说着好是好,只不过我家又有几多银钱,能盘的起这座楼来?”

  说千道万,一切纸上计,一句话全部说瘪。

  乌老官挑个担头出街去,乌老娘搬上个长凳,街门关关也跟上,夫妻一前一后走街路,两边人家也是开门出动静,这一天日子便又开始了。

  龙隐镇口一根高旗杆,原有一面旧旗幡,便是去年七月半上失了迹,一空下来有时日。春节趁着过年喜,里长再又请人重制了一幅,命着更夫阿四有挂有收,每日晨上绝早张起,虽说不及从前那面偌大气派,总也光鲜添多生气。

  “今朝啊,总是阴天吧,却是未落雨。”

  担头在着龙隐桥堍落定,回头望望那登雅楼,照旧如常景致,空落落阴恻恻,乌老官乌老娘一条长凳搿坐。

  “就不知做这些豆腐,还够卖不够卖。”

  清明死人祭,活人上坟扫,今朝便是亡人纪念,猪头三牲祭奠,乌老官豆腐也是分外做多量,上坟日死人豆腐总也好销路。

  “看看又是清明节,有得活人去拜死人的,可就不知啊,有些个人是死是活呢。”

  夫妻俩轻轻话来轻轻语,说到关心处,内里早有深深一口叹来。

  豆腐摊侧对便是药店,旧店再开新招牌,“瑞生堂”黑底金漆,门首一匾招揽四方。傍门更制楹联一副,左为:药千味独须仁心;右为:医百病首为济世,其中自是暗涵深意。有觉悟之人一眼洞悉,这联中自嵌“仁济”二字,新店开张不免旧本,便是未有得见其人其状,已可知这新店主当属善人。

  店门启开生意始,小伙计忙着泼水扫地,随后店主也踏脚出门,清咳两声紧邻招呼:

  “小官大叔,小官大娘,可是起的早啊。”

  这店主居乐堂大不年长,实实是个白面后生,总只有二十宽两岁,天生副笑脸和气,见人也只随小辈称呼。

  “早早,小居先生早,小居先生早。”

  乌老娘也喜着这后生相公,忙是取了水碗来:

  “今朝是吃甜浆还是咸浆?”

  “今朝清明节,念亡思故的,甜咸品来都不是滋味,还是来碗淡浆吧。”

  居乐堂岁数不大,言谈作为却也老成,一碗豆浆奉前,他恭恭敬敬双手接上,便是略侧脸去,三两口也就喝尽了。

  “嗯,男子汉做事恁干脆,大娘最是喜欢小居先生的吃法了。”

  将碗接回过,乌老娘随手浸水桶。

  “一会他们的,也都是淡浆吧,清清淡淡过节来,无味才更有味呢。”

  这药店一开张,便跟豆腐摊上包下月来,每朝半桶子豆浆供应下,店里师傅伙计共享。一则这豆子原为素荤,实是养人的很。二则也是体恤邻里,小本买卖做来不易,帮衬着些稳生意。

  “是,清清淡淡过节,无味才更有味呢。”

  与人少有交际,乌老官一味诺诺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