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神农尝百草,
千样病痛立时消;
后有华陀医仙人,
万般药方始有造。”
这有病便得医,欲医便得药,故所以医药医药,总是不分家也。这疗病吃药,用药适当其症,只有贵药贱药之说,无有好药坏药之理。这诊治医人,施医循其病理,既有医高医低之别,又有医好医坏之分。
龙隐镇新张瑞生堂,一如从前之仁济堂,亦是亦药亦医,药店东主居乐堂,便是每日坐堂看诊。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草桥居家自是世家医道,所谓医者近乎仁,几代里累下赫赫隆誉,几县之境有口皆碑。草桥即开有居家药号永庆堂,如今正主居平清亦为杏林圣手,上医龙癣下疗蛇斑,便是王侯搭得匹夫交得,三教九流上下通行,大大是位人物。
医术可学而不可学,良医便是活人,庸医便是杀人,故所以居家子弟里,那敏巧些的照例学医,而稍嫌拙笨的,多又经营药店为生计。这瑞生堂主居乐堂,实乃居平清外房子侄,自小学医终有一成,于是家里资助着异地开业,人生从此算得立足有基。道是借得好风能行船,这瑞生堂虽非永庆堂,一旦报出居家名号,总也是块无形亮招牌,所以虽说开业伊始,不咸不淡生意还算过得去。
医药专做活人生意,清明节却是死人当道,所以药店这门前一早难免冷清,倒是一边上的豆腐摊,果真人头争相挤来,各家抢办死人豆腐。事到临头赶不及,这清明办豆腐,也有先见之明的,便是西街杨棺材家,今朝需要大用,昨日一早便有预订下。
一场天祸连几家,西街纸扎店杨棺材,旧年七月十五也遭横祸,自家性命一刀捅了去,连同个七岁儿子福贵也小命早夭。折了根顶粱柱,又断了棵备材苗,人家便是坍了大半边,杨棺材娘子绝望上吊了,亏着还被抢救下来。这父子两个同枉死,殓了尸身便摆棺,总是棺材娘子依心不过,一天对两日望的,迟迟不愿落葬去,这棺材一停就是半年去了。俗话说入土方为安,如今再是寒去暑来,三春天眼见着日焐一日暖意,只怕着尸烂肉臭的,这停棺家中实无大好,于是终劝着清明下葬。
“韭上朝露何易稀,
露韭明朝更复活,
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不得复生,古往今来例同,西街杨家门里再是举丧,和尚请一班,道士请一班,三姑六婆再是一班,木鱼磬铃一早响动起,活人全为死人忙操持。
乌老官看着时候到了,便回家去另挑担,将着几板豆腐送去丧家。人家里自有帮办,豆腐收下利市照付,扁担空箩才要挑走,就听前门里轰轰闹起,男女争执叫骂开。
“这娶媳妇进门了,便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如何这姓杨的一死,就再无姓杨的了呢。”
粗嗓门的非是别人,正是棺材娘子的娘家阿姐,今朝妹子家逢着大事,也便赶着帮忙出力来。
“各位乡里乡亲,大家倒是说说看,这纸扎店拢共几口人?端生阿哥还有福贵侄子既去了,这家里便只有我家婶婶,嫂嫂,还有阿琴妹子。婶婶嫂嫂自姓不来杨的,便是阿琴妹子,这两年也总要嫁出门去,这么一来说,我家这祖传的杨家纸扎店,便还有个姓杨的么?”
那闹凶的也非别人,便是杨棺材家的同宗兄弟怀生,一家纸扎店开着,一家棺材店开着,都是杨棺材叫着,却是头有大来头有小,一家贪着一家利来。
“各位左右邻舍也看好了,这家姓杨的便最是奸刁贼坏,上一辈里就仗着长兄做大,做大却又为大不尊,自家占了个老大棺材铺,就弄个纸扎店硬塞给个弟弟。到了这一辈来,更是尖尖角角恶狠心,人家都孤寡成这般田地了,你家竟还要设法作孽来,一个小小纸扎店害着大贪心,难不成真要将人轰出门,恨不能要赶尽杀绝么?”
这棺材娘子娘家阿姐却也利嘴,直着将人用心险恶揭出。
“井里没有塞头,河里没有盖头,要死也是自寻死。姓杨人家自有姓杨人作主,你个根本上外头人,如何要你瞎管?事来?”
那棺材家自有老少棺材,那大杨棺材娘啊老婆的,也是女娘家冲锋上,与你雌雌相对来。
“是啊,便是你们家专门弄些?事出啊,我自不算姓你家倒霉杨的,那照你家的倒霉说法,你家这外头来的女娘家又算姓什么的?只怕自家老公也来霉头触死的话,也要一个个自己轰出门去,找个没盖没塞的井里河里跳的。”
一帮子披麻带孝的,死人门前直活闹,吵着骂着就添嚎,撕嘴揪发乱作团,翻了香炉倒了烛台。自然边头亲啊友的,又是齐上手拦啊劝,劝下各边各是大恸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将两具厚漆棺材拍得通通响。
“你个死人头啊,哪就会死得?早法?你一死却是松松快快黄泉路上去了啊,留着我班娘啊妹子啊,再叫是如何活法啊?留着我班女娘家么,只是会被外头人欺啊。”
有么哭是真哭,真悲之人真哭那死人不见得活人活受罪。
“啊呀我个端生阿哥啊,你哪会此种早死法啊?你一个人去死还好说,哪还将个福贵侄子连带去了啊?从此个门里么,就再无一个姓杨的了呀,此地一草一木凳凳椅椅全属姓杨的老大一家产,竟就此要让个外人得去了呀。”
有么悲是假悲,假哭之人假悲那活人见不得死人死难过。
话是一门里两房事,一房见着一房失了男丁,房子家产的随了外人姓,势必眼里泛红心里犯贪,一早存了霸占之念。一房里也早存了防备之心,便是拖着磨着棺材不出,棺材在就有个定势在,棺材出就连个靠背失,这杨棺材的棺材一停半年余,实则正有它的迫不得已。只是棺材总有落葬日,今朝借着出棺材人头齐,一房里果真当着众揭了棺材盖,一房里也只有跟着来掀棺材,棺材捂捂不住必得臭,如此这般一出闹棺材,直闹得棺材里死人恨不能跳将出来。
老棺材大棺材小棺材,齐着哭棺材。不管是真哭棺材还是假哭棺材,终要挨着这棺材日子将那大小棺材出出去。于是一起棺材出,点上棺材香,燃起棺材烛,棺材大棺材小,棺材厚棺材薄,棺材高低棺材样。和尚念起棺材经,道士唱起棺材调,放起棺材炮,鸣起棺材锣,棺材出门如抬轿。前有棺材幡子引,后有棺材纸钱送,左首棺材男戴棺材帽,右首棺材女裹棺材巾,棺材娘子棺材哭在正当中,一只棺材狗还跟起棺材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