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又不见了?
那个不省心的人,第三次从他身边神奇消失了。她刚刚小产,身体极弱,绝无可能自己离开,而又是谁,能从进出森严的天鹰堡中带走她?
两名差正走向独孤无涧,却还未走到面前,便被独孤无涧凛冽双眸吓了一跳,骇然停下脚步。
左越心中暗暗焦急,独孤无涧和肃王爷交情匪浅,甚至暗中保护过皇上微服下江南,他都知道。可今日有太师羽翼在场,他不得不做足场面。此事原本就一团雾水,若独孤无涧一怒之下抗拒朝廷,难免让长孙太师落以口实,只怕会更加棘手。
所幸,很快,独孤无涧目一敛,走到左越面前,行礼道,“侍郎大人,草民尚有一些家事,可否容草民处理后,明日一早,再行随大人去京城?”
左越面现难,不想褚羽已沉不住气,冷哼道,“犯人也能讨价还价?”
独孤无涧蓦然转头,竟是大怒,目凌厉,冷冷道,“褚将军请自重,刑部未定,犯人之称从何而来?是非曲直,侍郎大人心中自有定数,又何须褚将军一再提点?”
褚羽一怔,也知独孤无涧并非善茬,一时脸青白,又碍于左越不出声,也不敢越矩多说。
左越皱眉,江湖人惹急了是不要命的,况且独孤无涧本是喜怒不形于之人,如今大怒,很明显这“家事”,他是非去处理不可。
独孤无涧看出他心思,沉声道,“大人放心,草民绝不会让大人和王爷为难。若天明之前,草民没有下山随大人赴京,朝廷大可即刻围剿天鹰堡!”
左越叹口气,一挥手,众差退下。他微微侧身。
独孤无涧眸光一闪,“多谢大人信任。”
说完,快步向大厅外走去,“初一,你留下招呼众位大人。十五,火速随我上山。”
“是!”
褚羽忍了怒火,冷哼一声,既然由不得他,那他就静观其变,要是带不回独孤无涧,他倒看看那左越如何交代。
蜿蜒山道,一队人马疾驰而上。
独孤无涧并不介意左越派人跟着他,左越有左越的立场,他明白。只是心乱如麻,扬起马鞭,一鞭比一鞭急。
“十五,今日有谁进出过天鹰堡?”
“回堡主,共有三批人马。”十五骑了马紧随其后,在猎猎寒风中大声答道,“堡中陈医倌带了随从下山采购药材,婶独自一人下山探亲,还有便是马场老吴,带人提前送了米粮上山!”
半。万籁俱静。
因此静里那笃笃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惊心。
睡在绫罗帐中的赫颜西雀依然闭着眼,唇边却冷笑了。他果然急,他果然第一反应便是,她害了那人。
黄昏时,被她点晕在后院的宝翠醒来,回到沉居便鬼哭狼嚎,引得十五急急下山禀报。
可时间已足够了,足够那妖瞳男子,带着那人远走高飞,永不相见。
“赫颜西雀!”暴喝声传来。
西雀叹口气,无涧哥哥,婆婆说你是座冰山,你却为何因她如此动容?
茫然睁开眼,一只大手已狠狠掐在她喉间,粗暴地将她从锦被里拖了出来。
西雀丝毫不挣扎,坐在上,眨眨眼,无辜地看着那张铁青的俊脸,“无涧哥哥?你怎么来了?”然后便开始扭动身子,“唉呀,你掐得我好疼。”
“我问你,”那男人的黑眸跳动着燃烧的烈焰,“你有没有碰她?”
西雀望着他,忽然笑了,笑容中少了丝妖媚,多了丝心酸,“那个人怎么了?我为何要碰她?”
她忽然笑容一敛,冷冷眸光,仿佛换了一个人,“无涧哥哥,你别忘了,她向你求救,你狠着心肠没救她。她怀胎四月,腹中胎儿却成为两个男人互相报复的牺牲品,她会原谅你么?西雀又怎么会蠢到去杀一个心死的人,多此一举,招你忌恨。”
西雀的话,宛如冷水,迎面泼来。独孤无涧一怔,手下却渐渐松开了。
西雀迎着他的双眸,认认真真道,“我赫颜西雀以婆婆起誓,我绝未碰那个人一丝头发。”说完,拂开独孤无涧的手,转身躺下。
独孤无涧呆若泥塑,忽然僵直地转过身,慢慢走出了房门。天又开始下雪了。
他想起那个风雪肆虐的晚,心口蓦然一阵绞痛,神智骤然清明。是啊,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却亲手助推她们母子俩骨肉分离,血泪横飞。
沉居里寂寥一片。
黑影清冷站在门边,看着烛里熟悉的一桌一椅。
红罗纱帐中,他半惊梦,她用柔软身体温暖着他;缠绵,她从哭泣挣扎到妩媚迎合,如水一般化在他怀中;清晨初醒,她顽皮地用手指点过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腊八飘,她亲手为他做一碗腊八粥,然后幸福地说宝宝很好很健康。
许多碎片从眼前闪过,忠勇校尉的离奇暴死,老吴的提前上山送粮,五个小厮连同老吴的蒸发不见……
恍惚让他想到什么,却一时又联系不起来,只觉得头疼裂,身体里仿佛有只野兽四处冲撞,终于化作一声长啸,破膛而出。
那长长一声,回荡在冬的大山中,惊起后山野鹰躁动,扑扑乱飞。
吹翡院中,西雀熟睡中的睫毛闪闪,轻叹,“她死了。”
天未明,独孤无涧便下了山。左越觉得很奇怪,这个冷漠内敛的男人为何一憔悴,神形俱瘦。
无人时,他低声对左越说,“到了京城,我要先见王爷。”
然后他转头对初一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完,便随着朝廷差而去。
初一明白那短短八个字的意思,策马上山,安排一切,却不想在半山腰上,看见策马而来的赫颜西雀,面冷冽,杀意凛然。
“初一,你家那混蛋堡主呢?”
初一还来不及回答,那子已风一掠,飞过他身边。
“混蛋,他要是敢在京城出事,我定要将他曝尸三日……”
初一无可奈何地望着那子疾速而去,他若要拦,也是拦不住的。想必她是知道了堡主被押回京一事,这人看起来天真无害,狠起来却绝不含糊,但愿她不要去添乱。
唉,情为何物,伤筋动骨。
初一叹口气,上山去了。
三日后。清晨。
推开客栈木窗,便可望见楼下街市熙熙攘攘的热闹。
百草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缓缓地梳理着长发。这是哪里,她不知道,她也从来不开口问。
锦城带她到哪里她就到哪里,锦城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三天三,她睡了醒,醒了睡,在客栈中也好,在马背上也好,在他怀里也好,她不言不语。
锦城的话也很少,偶尔他会说话,他说他的母亲,他的小,他说她们很,却都已不在他身边,他很想她们。她静静听,偶尔换个姿势,蜷缩在他怀中,身体仍然很弱,见红仍然未止,她说话都觉得累。
门“吱呀”一声,她转过头来,望着那挺拔男子走进来,手里提了热气腾腾的早点。
锦城绿眸一闪,“怎么起来了?”
他不知小产竟如此伤害人的身体,那马已走得很慢,但她第二日便因此流血不止,吓得他不敢再赶路,找了客栈住下,请了大夫来为她看病。
好在,已出通州城。
百草看着他走过来,空洞的眸子中渐渐聚集了亮光,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因此显得双眸便黑得如墨一般。
忽然,她轻轻道,“谢谢。”
锦城一怔,坐到了边,绿眸里隐隐浮现出笑意来,她终于说话了。
她垂下头,接过他手上的热馒头,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咬着。
“大夫说,你恢复得不错……”他的声音还是沙哑,停了停,含了笑意似的,“我倒忘了,你也是大夫,还是个不得了的大夫。”
百草怔了怔,忽然伸手从软枕后摸出一张墨迹刚干的药方子。那是她今早醒来后,自己给自己开的方子。伸手递给他,“照这个方子抓药,过几日,我便能上路了。”
说完,又默默低下头,专心吃着手中的馒头。
“那,”他懒懒一笑,沙沙地道,“我们在沙家庄过了年再走吧。”
沙家庄?百草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临近黄昏时,锦城从马车上轻轻抱下了百草。百草睁开眼,赫然看见一大片白雪茫茫的乡村田野,从面前延伸到远方,直至渺茫的地平线。粉墙黑瓦的村宅,像一把棋子,被人随意撒在了雪地上,远远看去,只能看见黑黑的屋顶,和那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偶尔有狗吠声,偶尔有孩童的嬉戏声,遥遥传来,便更显得乡村的静谧和好。
百草心中一动,他似乎特别喜欢乡下,她记得他第一次劫走她,她醒来时也是在乡下。于是,二人便在这个宁静偏僻的小村庄里,住下了。
这里叫沙家庄。沙姓是村中的大姓,也有其他姓的,但多是外地移居而来,乡村人总是淳朴许多,他们从不问这些人从哪里来,因何而来,见了面只是质朴地笑笑,然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锦城带着百草,住在沙家庄最北边的一处农屋里,孤零零地隔村庄有些距离。锦城很少出门,所有的事,他都用银子来办,大把大把的银子。有银子,便有人愿意跑断腿。
他陪着百草,仍然很少说话,但面却不冰冷,这让百草总怀疑,在京城山寺见到的那个冰冷杀手,绝不是锦城,而是追魂,一个和锦城长得很像的人。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了,“你还杀人吗?”
锦城正坐在门边,低头捣鼓着地上的铜火炉,闻声,抬起头来,竟妖冶地一笑,“我还是喜欢洛州的你,对着满脸疮肿病入膏肓的人,也笑得像一样。”
百草一怔,不明白他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垂下头,又恢复了连日来的淡漠。
锦城埋头,继续捣鼓着地上的铜火炉,“没银子时,就杀。”
百草想了想,不再说话,身子一软,睡了下去。
又过了三日。
大年三十。一早,百草就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吵醒了。
晕晕地坐起身来,转头一看,竟骇然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外晃,她吓了一跳,身子一缩,却看见锦城推开窗,探头进来,“窗,好看吗?”
百草定神一看,竟然看见锦城正笨拙地往雪白的窗纸上贴窗,有小狗小猫,有牡丹喜鹊,有孩童老人,总之红红绿绿一大片。
“你……”她小声道,“哪里来的?”
“买的。”锦城忙得不亦乐乎,“我看他们都在贴,有趣。”
百草怔了半天,慢慢起身洗漱了,披了雪白的驼毛大裘,走到窗边,看着那绿眸男人皱眉认真的样子,忍不住也拿起一片窗,帮着他贴起来。
她贴得很认真,因为她觉得那朵牡丹真好看。
却不知,窗外那男人,狡黠地抬起头来,望着她一笑。
真好,她开始恢复了,她开始忘记了。
而他,也即将实现他小时候的梦想,过一个普通人家的大年之,没有繁琐的宫廷礼仪,没有王侯的勾心斗角,没有嫔的争妍斗俏,只有,让他觉得心神宁静的人。
她那时在洛州城的笑容,最像当年的母和小,清澈,透明,像阳光拨开乌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