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肃王府。
上好的银毛狼毫,镂刻了浮云的青玉墨砚,一杯茗徐徐飘。金玄豫轻轻捉起狼毫毛笔,饱蘸墨汁,却顿在半空中,写什么好?写什么好?
原本想写写字,静静心,却奈何心事沉沉,无从下笔。
边境密报,连国王位之争已近白热化,暂时无力分心滋扰边境;鲜国又接连吞并北方边境三个城池,兵力猛增,摩拳擦掌;巨邺族倒一直沉默,但那巨邺族才继位一年的新王,他曾与之打过交道,那是心机颇为深沉的一个人,表面虽未与其他几国结盟,暗中却片刻未有松懈,一直暗暗关注邻国和中原动态,仿佛一个静观其变的下注者。
还有几日便是大年,年后初,万物复苏,想必漠北大草原更是欣欣向荣水土丰饶,接下来便是游牧民族兵强马壮的好日子,看样子最近一两年内,讨兵北伐已势在必行。
可是朝中谁能带兵,担此重任?皇兄又能信任谁?
从一品建威将军管锋?征战沙场数十年,奈何岁月不饶人,加上一身伤痛,想必带兵出征已力不从心,他那驻守南方的儿子管子邑今年二十一,却已拜三品参将,倒是人才,可毕竟年纪轻,征战经验尚浅,又长年驻守南方,对于北方地况、气候、民情等等甚是生离。
金玄豫叹口气,摇摇头。
正二品龙虎将军上候?那是一个凶狠跋扈之人,当日不过一个小小九品巡检,却在短短六年内,因长孙青云的一手提拔,猛蹿至正二品大将军。
金玄豫冷笑,摇摇头,统领三军的兵符,落入上候手中,岂不等于落入长孙青云手中?再说若他带兵而去,领功而回,只怕那兵权想要完全收回来也颇为麻烦。
从二品定国将军?正三品昭毅将军?……
金玄豫想得头都疼了,但想起之人,不是年迈,便是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不是有勇无谋,便是与朝中暗势界线不清,让他难以定夺。
他苦笑,想必皇兄也日为此事烦忧。真是可笑,步、车、骑三军养精蓄锐多年,若举兵北伐取胜,至少能让那群蛮夷五十年无力滋扰边境,也算一振天威,百姓之福。再说,就眼前形势看来,就算金德王朝不愿打仗,连国和鲜国势必也会在近年举兵挺进。
唉。重重叹口气,正准备放下毛笔,一个人影却风一般卷了进来。
竟然是大汗淋漓的金。
金玄豫面一沉,金是他从千人中选出的贴身侍卫,做事向来沉稳,为何此时如此失态?
不容他多想,金已急急叩拜,道,“禀王爷,大事不妙,努国三公主在距离阳关五十里的红山口遇劫,如今下落不明!”
金玄豫手上毛笔一抖,一滴硕大的墨汁绽放在雪白的宣纸上。
他转过头,盯着金,目雪亮如刀芒,“你刚才说什么?”
“回王爷,酉时二刻时,昭毅将军所带礼队已行至距离阳关五十里外的红山口,经过峡谷时,忽然遇袭,来人里外接应,士兵死伤无数,昭毅将军重伤,歹人劫走三公主云那伽!”
努国三公主被劫?努国三公主在即将踏入中原之时,竟然离奇被劫?
金玄豫手上一沉,那白玉狼毫一声脆响,竟已被他生生截为两段。
对这段联姻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他早已想到,因此皇帝才派出忠勇双全的昭毅将军率庞大军队迎亲进中原,每日两报平安,日日安然无恙。却想不到,竟然在阳关五十里外,突生变故。
那红山口,呈狭长的峡谷段,地势险要,原定迎亲路线是不走这条路的,绕道而行,为何……
金玄豫青白着一张脸,一把将金从地上捉了起来,咬牙道,“谁临时更改本王既定的路线?”
金急急道,“听闻另外两条路,一条路被山上滑坡碎石所挡,一条路聚集边境灾民,昭毅将军唯恐有失,又不及通报,于是无奈之下,临时改走第三条道,那也是最后一条道啊,将军也是不得已为之,王爷……”
金玄豫一听,心中顿时清澄,凤目一眯,狠狠冷笑了,“内贼,内贼!”
说完,一撩白袍,匆匆向外走去,“备马,本王即刻进宫!”
没有内贼,便不可能对迎亲线路知之甚详。但不管是本朝有内贼,还是努国方有内贼,总之幕后之人,已成功破坏这起联姻,挑起努国与金德王朝的不和。
云那伽是格尔萨的掌上明珠,格尔萨有子十人,却只带过云那伽来中原游玩,如今,中原军队护送不力,在家门口弄丢了云那伽,生死未卜,金玄豫可以想见格尔萨的震怒。
形势巨变,不知背后有多少人在不动声地欢喜。金玄豫沉沉不语,胸中却已乌云翻腾,悔悔悔,早知他应亲自出迎。
刚走出书房,总管金密却携一只信鸽急急奔来,虽见金玄豫脸铁青,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禀王爷,天鹰堡飞鸽传书,前往天鹰马场收验军马的忠勇校尉及其部下,离奇死于天鹰行馆。”
金玄豫蓦然收住脚步。陷害,陷害!
跟在身后的金,抹了抹一头冷汗。
“传本王之令,”金玄豫已是怒发冲冠,目狰狞,平日温文早已不见,咬牙切齿道,“命刑部侍郎左越携本王九龙令,速往通州,全权查办此事。”
长孙青云的人将很快前往问罪,他知道。因此,独孤无涧才特别需要他的人前去。
入时分。长孙青云手下中郎将褚羽已抵达天鹰马场。
褚羽比上次来时神定气闲多了,悠悠喝着茶,斜睨一眼冷冷而立的独孤无涧,“敢问独孤堡主,不知此事,本将军回京后,该如何向太师解释啊?”
“奸人陷害。”
“哦?证据?”
独孤无涧抬目,黑眸凛冽,“褚将军会在自己家里杀人,然后等着府来捉么?”
褚羽却不动怒,一双细眼中竟含了嘲弄的笑意,“即便如此又如何?朝廷正七品员死于你天鹰行馆,难道独孤堡主说一句,人非我杀,便可作罢?”
独孤无涧没接话,心中却掠过阵阵寒意。
这幕后暗势力,的确非凡,在他最疏于防范时,狠狠泼了他一盆污水。
死者死时,还身穿中衣,应是在睡梦中,屋内亦无半点打斗痕迹,全身经脉却被内力震碎,想必是在知觉全失的情况下被杀。白城义提到,昨晚在那二人下榻的第七院中,有下人听得一阵断断续续的箫声,便沉沉睡去。
他心中一惊,带人前去囚紫的密室,果然见人影杳杳。从密室窗口递送食物的侍卫所见上之人,竟已不是紫,而是一个死去两日的下人,穿了紫衣裳,背对窗口睡在上,让人误以为紫仍在,只是绝食不肯吃饭。
但紫已被他废去八成武功,剩下二成功力,应无法作乱,转念一想,便想有人既然能混入天鹰行馆救她,也自然能混入天鹰行馆杀人。
箫声?箫声?当今江湖,谁以箫杀人?
初一想得头都疼了,却也只能想到十年前的“玉箫九郎”,但那人在十年前就被仇人杀死在开封,近年来,江湖中再未出现“玉箫九郎”那样精通音律,能用箫声迷晕人,甚至杀人的人了。
思绪阵阵飘远,独孤无涧忽然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他天鹰堡和天鹰马场中,看样子不止紫和那哑伯两个内奸,可惜一死一被救,二人都口紧得很,他也未来得及查出端倪。
只是这股背后暗涌,一心想指向的,是他?还是金玄豫?
“咳咳……”褚羽见独孤无涧默然不语,十分不满,却也不动怒。今日他是志在必得,是陷害又如何,独孤无涧拿不出证据,找不出背后罪人,便只能扛下。
这人早已是长孙太师的眼中钉,即便不能拔除,能重创也甚妙。
想到这里,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指一指地上两具盖了白布的尸首,“二人经脉尽碎,独孤堡主,”他狡黠地一笑,“不要告诉我,有此等功力的人,你天鹰堡中比比皆是。”
独孤无涧冷笑,也不避讳,“褚将军,人非我堡中人所杀,这是铁的事实,我如何要多此一举,随意找个人来顶罪?”
褚羽冷冷看着他,面一沉,“来人啊,天鹰马场涉嫌杀害朝廷命,给我速速封场,主事者独孤无涧,连押送京城候审……”
“且慢。”稳稳一声,从院外传来。
大厅内众人一惊。
却见身穿紫袍的刑部侍郎左越风尘仆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后面两队差,刷刷奔进来,煞时将大厅围个水泄不通。
独孤无涧不动声,单膝下跪,行礼道,“草民见过侍郎大人。”
初一也赶紧跟着行礼,心中却暗暗吐了口气,王爷的人来了。此局暂时难破,但只要不落到长孙青云手中,便好办得多。
褚羽眯眯眼,心中虽不情愿,但刑部侍郎比他大,他也不得不带领众侍卫跪下行礼,“下褚羽参见侍郎大人。”
左越望一眼地上的尸首,却面无表情,“本奉命前来,带独孤无涧回京候审。”
褚羽已站起身来,拱手道,“下冒犯,可下是奉了太师之命,前来收押疑犯独孤无涧。”
“哦?”左越仍然面无表情,看着褚羽,“刑部之事,怎敢劳烦太师亲动?”
褚羽竟不卑不亢,“刺杀朝廷命,延误军马收验,一介马场,竟如此明目张胆,太师心系国事,自然担心有宵小之辈扰乱社稷,亲审此案,那是百姓之福。”
“哦?”左越却微微一笑,拱手向正北方向一举,“太师心系社稷百姓,当真是我朝之福。不过朝有朝纲,律有律法,人命之事,向来经由刑部查办,这是先帝定下之律法。况且,肃王爷也有心为太师分忧,亲审此案,褚将军莫非有异议?”
褚羽一惊,满背冷汗,赶紧跪下道,“下不敢!”
左越也不说话,转身望了独孤无涧,道,“独孤公子,得罪了。”说完,转头道,“来人,封马场。主事者独孤无涧,押送回京。”
独孤无涧站起身来,初一却急了,低声道,“堡主……”
独孤无涧面不改,冷冷道,“初一,我不在的日子,堡中事无巨细,你都要看仔细了,等我回来。还有,山上之人,”他转过身,看着初一,目炯炯,“我要你保她平平安安,头发也不能少一根。”
他话音刚落,却不想一个人影飞奔进来,“堡主……”
来人竟是十五,初一皱眉,他怎么下山了?
十五似乎甚是惊慌,竟完全没有顾忌大厅里朝廷差林立,冲到独孤无涧面前,也来不及行礼,喘着气,低声在独孤无涧耳旁道,“堡……堡主……姑娘……不见了,宝翠被人打晕,两名侍卫被杀,百草姑娘不见了……”
独孤无涧脑袋里“嗡”的一声,竟有些站立不稳。
此时,在出通州的一条小路上,一匹大马正慢悠悠走着。
马上男子看着怀中昏睡的子,唇角浮现了一抹笑意,若他估计无误,独孤无涧此时应被朝廷差所缠,分身乏术。
要不是她身体太弱,不宜太过颠簸,他已带她出了通州城。
不过无碍,凤凰镇,那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地方,非常小,小到不起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