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在清晨一觉醒来时,翻过身,摸到身边那一片空凉时,心中竟有一瞬间的淡淡失落。
独孤无涧早已不在身旁。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马上她就罪恶地扼杀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她应该高兴才对。
她咬着手指尖,慢慢坐起来,就听见门外柳妈的声音,“姑娘可醒了么?柳妈给姑娘拿了些新衣服来呢……”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微微发福的柳妈已笑眯眯走进内屋,怀中抱了几件叠好的衣裙。
百草赶紧用锦被包住自己,脸有些发热,不好意思地瞅了地上乱七八糟的衣裙,那该死的男人从来没有好好放衣服的习惯,每次都把从她身上剥下来的衣裙扔得满地都是,一看就让人浮想联翩。
“柳妈早……”她小小声说了。
柳妈对于百草的问候感到很窝心,真是个随和的好姑娘,还主动问候下人呢。于是看了看地上的衣裙,对着百草一笑,“姑娘昨晚睡得好吧?堡主一早就出门了。”
“……”百草垂下头,脸更红了,“……我自己穿衣服好了,柳妈你去忙吧……”
柳妈看出来百草腼腆,于是放下衣服,笑道,“也好。我为姑娘在屏风后放好了热水泡澡,姑娘净完身子,我来给姑娘梳个漂亮的头发。”
说完,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拍拍头,“唉哟,老了可真糊涂。还忘了告诉姑娘,王公子说,在第四院饭厅等着姑娘一起吃早饭呢。”
百草一愣,她知道柳妈口中的王公子是金玄豫,可是金玄豫堂堂一个王爷,竟然要等着一个平民子一起吃饭?
柳妈出去后,百草就赶紧走下来,走到屏风后沐更衣。
热水泡着真舒服,相比昨日困在那又冷又脏的烂树洞里,可真是天上地下。
百草满足地叹口气,猛然想起一件事,她是阶下囚也,可是有这般丰衣足食的阶下囚吗?不对不对,独孤无涧另有邪恶的企图,她还得找机会逃出去,现在下山了,比以前山上机会多了,再说,她要跟着金玄豫去京城了,真好真好,终于可以离开独孤无涧的势力范围了。
这么一想,她就高兴了,穿好衣裙,唤了柳妈来为自己梳头,以免金玄豫等久了。她要离开,可就靠那个与独孤无涧势力相当,甚至势力更大的肃王爷了。
片刻时间,柳妈就为百草梳了一个简单慵懒的流云髻,髻上只插了一对琥珀的琉璃蝴蝶钗,一些未绾的长发散落在肩上,看起来别有风情。
“哟,姑娘真!”柳妈笑眯眯地,将一颗小小菱状淡金钿,轻轻贴在她眉心,然后举了菱镜给她看。
百草一看,菱镜里的子眉目妩媚,精神奕奕,是因为昨晚睡得好的原因么?连脸都好得似新剥荔枝一般。
子总是爱娇的,百草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柳妈,这……太隆重了吧?”说着,伸手要去揭下额间那颗熠熠生辉的钿。
“不取,不取,”柳妈赶紧阻止了她,“姑娘这样可好看了,王公子可还饿着肚子等姑娘呢。”
第四院。
金玄豫一个人坐了饭厅里,悠悠地吃着生米,桌上精致的各菜品,都还冒着热气。
“王……王公子早……”清脆的一声。
金玄豫转过头去,顿时眼前一亮。
他见到的百草,从来都是披着一头如瀑黑发的,很少梳发髻,可今天百草梳了个慵懒的流云髻,柔的发髻更是衬得她额头光洁如玉,眸子星星一般闪亮,连嘴唇都饱满地红润着,眉心那颗隐隐发光的金,更让她妩媚动人。
真是个好的子,他最喜欢百草的眼神了,纯粹而又安静,善良的子,总能从眼神里看出来,让人看着就舒服。
他心情顿时大好,笑道,“百草,这边坐。”
百草?百草怔了怔,他以前都叫她百草姑娘啊。不过他是尊贵的王爷,叫她什么不可以呢。
百草轻轻一福,安静地坐到了金玄豫身边。知道金玄豫的真实身份后,她的举止就更多了一份尊重和礼节。
“先喝点热粥,这鱼粥最好喝,来来来……”金玄豫看了人坐身边,孩子一般欢快地向百草推荐菜品。
百草看了看他,又好笑又奇怪。他怎么一点没有王爷的架子呢?
金玄豫看出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就当我是王公子,好不好?”
唉,天知道他多想做个普通人,找个心爱之人,快快乐乐过一生,也不会那样累。
百草想了想,点点头,也不再拘束,高兴地喝起鱼粥来。她可饿了,昨晚她正吃的高兴,就被那该死的男人扔了上去,她还没吃饱呢。
金玄豫这顿早饭吃得真是舒服到了脚趾头。
因为百草很快就放松下来,慢慢也显现出本来的小儿娇慵姿态来,吃着一样好吃的菜,就急忙向金玄豫推荐。
“这个小云卷好吃,”百草手上拈了一颗元宝样的雪白小面卷,细细地咀嚼了,说道,“有玫瑰的味道,还有凤梨的味道……”
金玄豫好奇地拿了一个,看了看,他吃了无数回,怎么就没吃出凤梨的味道?
于是放了嘴里细细一咀嚼,忍不住欢颜笑道,“还真有点凤梨的清甜。”
百草看了他,忽然灿齿一笑,眼中有顽皮的光芒,“我骗你的,王公子,哪里有凤梨的味道,只有玫瑰馅……”
金玄豫一愣,看着百草顽皮的笑,也忍不住笑了,真巴不得这顿早饭吃到天黑。
可惜他的好心思被一个人看穿了,那冷冷的声音传来,“王公子什么时候这样喜欢我天鹰行馆的点心了?一顿早饭吃了半个时辰,可需要吃到天黑呢?”
百草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低下头,默默吃着小云卷。
金玄豫叹口气,讨厌,那死鱼脸不是去城里办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独孤无涧快步走进来,脸却结了薄霜一般。
他承认当他一眼看到百草明丽的笑容时,也忍不住一怔。想不到那人笑起来会这样欢快,枝微颤,像早晨的阳光,又温暖又明亮。
唯一不欢快的是,她望着金玄豫才笑得这样开心。
可恶的人,为什么对着他每次都哭哭啼啼,又或是横眉冷对,再不然就张口咬他,小牙齿还尖利得很,昨晚在他左手手臂上,硬是咬了一圈浅紫的牙印下来。
独孤无涧坐了百草对面,桌上的两个人顿时感到一股冷意迫来。
金玄豫看一眼他,忽然嘻嘻一笑,转头望了百草:“百草,你吃好了么?本公子吃好了,你慢慢吃。”
果然,百草忙不迭地抬起头来,“我也吃好了,我也吃好了。”说着,扔了手上还没吃完的半个小云卷,急急地提了裙子,就想起身离开。
“你坐下!”很不幸,她刚站起来,对面那个冷面男人就发了话,“我还没吃好。”他威胁地看着她,“不要逼我在王公子面前失礼。”
百草看着他有些发青的脸,气鼓鼓地又坐下了。她忍,她不惹他,等她离开了天鹰行馆,哼哼,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金玄豫看得好笑,可怜的男人,吃醋也不知道吃得委婉一点。
于是他悠悠走到独孤无涧身旁,笑着道,“慢慢吃,独孤堡主。但是少吃点,因为我记得太医说过,一大早饿着肚子喝醋,对身体不好。”
果然,独孤无涧浓眉一挑,隐忍了怒意,压着声音冷道,“王公子,天鹰堡的房间给你留还是不留?”
“留,留,留……”金玄豫赶紧说,“我心口经常都会闷,要去山上吹吹风。”
他达到目的,高兴了,看了百草一眼,忽然凑到独孤无涧耳边,小声道,“你也不要惹本王,本王不高兴了,就抢了过来又如何?”
独孤无涧冷冷一笑,“王爷若稀罕,待我走完这盘棋,一颗棋子,送了给你又如何。”
金玄豫叹口气。恐怕这棋局是乱得很吧。
百草睁着水一般的眸子,看着一白一黑两个男人低声说话,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好奇。
眼见金玄豫要走,她顿时慌了,急忙站起来,快步跑到金玄豫面前,“……王……”她一急,干脆道,“王爷,王爷答应百草的事情呢?”
金玄豫微微一笑,“吃过饭我们就启程,你说好不好?”
百草一听,顿时欢笑了:“真的?”然后猛点头,“好的,好的。”
金玄豫点点头,转身优雅而去。他不用看,也知道有些人脸不好看。
可是百草不敢走。
毕竟这里还是独孤无涧的势力范围。
“给我盛粥。”果然,那男人冷声说了。
百草不情不愿地盛了一碗鱼粥,推到独孤无涧面前去,然后闷闷地坐了他对面,别开小脸,看也不看他。
独孤无涧慢慢喝了一口鱼粥,忽然看了对面那个颇有怨气的小人,“打扮成这样,是要准备去京城吧?”
蠢人,也不用脑袋想想,跟着金玄豫一起回王府,打扮得越是漂亮,走进那肃王府里,就越是没清静日子过。天知道金玄豫府中那一大群人有多是非,这也是他一直只要四个侍的原因。
人,于他来说,暖而已,他多要也无益,都是一样。
百草想了想,道,“当然。王爷说的话可算数了。”
独孤无涧心中冷笑,以肃王爷来压他?好得很,到了那麻烦的王府,他总有办法让她主动来求他。
想到这里,他悠闲地道,“昨晚我的表现,你可满意?”
百草一听,忽地转过了头,瞪着他,双颊霎时红得熟透了一般,“……你……”她到处看了看,发现门边站着的丫环和老妈子仍然垂着头,这才结结巴巴说了,“你胡说什么……”
“哦,”独孤无涧俊脸上依然冷冷的,没有表情,话音里却不乏戏谑之意,“要是你不满意,今晚我可以……”他邪恶地看了那脸皮薄得要死的人一眼,“再勇猛一点。”
“你不要脸!”百草一听他说得越来越不堪,顿时拍桌而起,眼睛都瞪圆了,脸红到了脖子上。
这都是个什么人啊,明明脸冷得像冰一样,却偏偏还能面不红气不喘地说出那样羞人的话来。败类,败类!完全是败类!
独孤无涧不理她,忽然声音一扬,“初一。”
初一很快从门外进来了。
“去京城的马车,可备好了?”
“回堡主,一切都备好了。”
独孤无涧点点头,初一于是退下了,临走时,忽然同情地看了百草一眼。
可怜的子,怎么能跟堡主比心计呢?
百草果然震惊莫名,呆呆看着初一走出去,半天才把声音找回来,“……你……备马车干什么?”
独孤无涧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头也不抬,“去京城。”
百草顿时有想哭的冲动,“你为什么要去京城?”
“哦,”独孤无涧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很久没去看看我在京城的镖局和船坞了。”
言简意赅地说完,他低下头继续喝粥,心头好一阵舒服。唉呀,要不他改改复仇计划,把那人气疯,然后再还给夏侯寒,也不失为一个妙计。
百草已经要晕眩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又是魔,他又是魔!
她气得干脆径直走了出去。
独孤无涧这次也不喝住她,任由她去了。待她的脚步声消失了,这才叹口气,“七叔,屏风后站久了,对你身体可不好。”
果然,七叔缓缓从饭厅东南方一处巨大的屏风后走了出来,忍了好久的咳嗽,这才咳了出来。
独孤无涧站起来,走过去扶了他来坐下,道,“粥凉了,我吩咐人给你热热去。”
七叔却摇摇头,“七叔已经吃过了。”
独孤无涧于是坐下了,低着头喝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原来,金玄豫之所以一早要等了百草来吃饭,是受不了七叔的哀求,七叔想看看百草,却又怕独孤无涧知道。只是没想到的是,独孤无涧回来得那样快。
以独孤无涧的身手,屏风后站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他又如何会不知道。
七叔叹口气,眼中竟有了些许欣慰,忍不住道,“小可真是长得儿一样。”
“七叔,”独孤无涧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已让你见了她。你也看见了,她没有少一根头发。七叔,不要为难无涧,一句话也不要。”
七叔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叹口气,也不多说,他知道多说无益,在这件事上,谁都不能和独孤无涧打商量。
“小小时候是有心疼病的,可不知道好了没有……”
果然,他观察到独孤无涧目一怔。
但那只是一瞬间,独孤无涧很快道,“七叔放心,只要夏侯寒稀罕她一天,我就不会让她得心疼病死去。”
七叔再不说话了,忧虑地望了门外,忽然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有人会闯进独孤无涧十几年来冰封的心,化却他心中蓄积的仇恨?
一阵秋风吹过,院外落叶遍地,满目萧条。
就在这萧条的秋风中,百草心中忿忿地登上了一辆马车,然后看着独孤无涧和金玄豫一起,登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辆宝蓝的大马车,三十名骑马的便衣侍卫,向着那烟华京城,绝尘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