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的人是初一,坐着的是一个老者,看起来不过六旬,须发却已尽白,面蜡黄,他身穿青的棉袍,足蹬黑宽口布鞋,整个人十分干瘦,因此显得那青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那老者看上去相貌普通,似乎精神也不好,时而掏出一只浅青的帕子,掩嘴咳嗽几声。
然而,站在一旁的初一,神却是恭敬的,轻轻道:“七叔,要不要休息片刻……”
没等他说完,那唤作七叔的老者却摇摇头,叹口气:“投毒之事不查清,我如何能放心下无涧。”
他顿了顿,又缓缓道,“我听城义说,马中的毒已经解了,是无涧带来的一个子所为。初一,那子是什么人?”
初一有些为难地皱皱眉,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天鹰马场,大家都知道七叔这个人,他是总场一个普通的账房文书。在一般人眼中,七叔是马场总管事白城义的远房叔叔,因年老体弱无亲无靠来投奔了白城义,做了账房文书一职,平日里有白管事的照顾,事务也甚是轻松。
这七叔为人十分低调,不爱与人打交道,更不喜道人长短,至于薪金俸禄,似乎因为自己本就是投靠亲戚而来,更是看得淡泊,从不争长争短,偶尔有空,还教教不识字的小马倌们写字,因此在马场上下也十分得人敬重。
然而,外人所不知的是,这七叔实际上还有另一个神秘身份。他是当年独孤家遭受灭门之灾时,救了独孤无涧一命之人。
此事全天鹰堡也只有三个人知道,独孤无涧,初一,和独孤无涧的另一个心腹,马场总管事白城义。
七叔因为身体十分畏寒,不喜住在连城岭上的天鹰堡,于是独孤无涧安排了他长年住在山下天鹰马场。
由于担心江湖中人或仇家滋事,独孤无涧专门为七叔安排了一个很平常很不起眼的身份,白城义的远房叔叔。如此一来,无人知道他与七叔的关系,他也就放心将老人家安置在山下居住了,三五不时地,来马场看望一次。
因此,初一很明白独孤无涧对七叔的敬重,在七叔面前,他也十分恭敬。
只是,此时七叔所问之话,他却不敢回答。因为独孤无涧叮嘱过,百草之事,千万不能告诉七叔。
七叔看了初一为难的表情,叹口气,道:“是百青子的儿吧?”
初一心中微惊,他竟然猜到了?
七叔掏出青帕,捂着嘴咳嗽两声,又叹口气,道:“七叔虽然老,但还没有老糊涂。依无涧的子,就是掘地三尺,也是要将夏侯寒和小找出来的。终究是让他找到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这些年来,每当他午梦回之时,仍然会为十五年之前的事,感到痛苦、矛盾和彷徨。
他转眼看了初一,“无涧将他二人怎样了?”
此时,初一见隐瞒不过,只好开口说话了:“七叔,堡主……没有伤……”他斟酌着词语,“没有伤害百草姑娘一根头发。”
他说完,也觉得自欺欺人,独孤无涧的确不曾伤害百草一丝体肤,但他的报复方式,却难以揣测以后对百草的伤害。夏侯寒一旦出现,百草这颗棋子,还有何用?
“百草?”七叔却没有注意到初一复杂的神,喃喃道,脸上浮起了一抹温暖的神,仿佛沉湎到以前的回忆中去了,“小是叫百草吗?那时小才两岁不到,夫人中毒后长年昏迷,老爷也固执得要命,非要等夫人清醒了亲自给小取名字,只肯叫小‘小’……咳咳……唉,可惜,夫人始终是没有醒来……”他说着,便咳嗽着不说了,不忍回忆当年百青子那丧心病狂之为。
初一默然。他知道七叔口中的老爷是谁,正是独孤无涧的仇人百青子。
当年,七叔本是百青子的侍从,因是百青子救了流浪生病的他,于是七叔对百青子是忠心耿耿。
直到,直到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他也看不下去独孤家的无端惨,才忍不住背叛了百青子一次,救了独孤家唯一的血脉。
这正是他这些年来痛苦和矛盾的根源,他一面因为自己对恩人的背叛而自责,一面又为恩人当年的残忍感到痛惜;一面因为独孤无涧的报恩和善待感到欣慰,一面又因为独孤无涧的不息仇恨而感到不安。
可当年错在百青子,独孤无涧的仇恨,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如今百青子之终是落到他手中,不知那无辜的孩子要承载几多仇怨。
想到这里,七叔又道:“无涧杀了夏侯寒?”
初一道:“没有。夏侯寒下落不明。”
“哦?”七叔有些意外,想了想,道,“你们还是先说说投毒一事要紧。”于是高声唤道,“城义,可以进来了!”
片刻,四十多岁的总管事白城义急步走进来,也是穿了一袭青布棉袍,是个有几分儒雅的中年人。
“七叔,初一总管。”
初一先开口了:“白管事,可有蛛丝马迹?”
独孤无涧是心思细密之人,一年前,当金玄豫告知他军马之差的来龙去脉时,他心中就有了长远之计。马场太大,人员混杂,他于是安插了五个心腹暗使在马场不同的岗位上,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暗处密切关注马场的一举一动,随时将异样情况上报给他。
也正是一年前这步棋,让今天筛查投毒内奸,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般忙乱。
白城义恭敬地一揖,道:“回总管,我们五人已细细想过了。”他指独孤无涧安插在马场里的五个暗使,那五个人表面上都有自己不同的身份,或是管事或是马倌或是仆役等等,私下却以“鹰”为暗号,互相指代,分别为青蓝赤白黑,白城义即是“白鹰”。
他继续道:“经过我们留意,近半年来,马场最值得怀疑的,是三个人。”
初一眉毛一扬,“哪三个?”
“马倌陈二,清理马粪的哑伯,还有洗茅厕的石小柱。”
初一道:“何以见得他们最可疑?”
“陈二半年前来到马场,今年二十四,是天鹰堡婶的侄儿,据说是因为在河南乡下闹了瘟疫,父母双亡,独自逃到北方来,然后进了天鹰马场。那陈二原本也老实,最近两个月,赤鹰却发现,陈二行为十分反常,常常鬼鬼祟祟离开马场,多次在城东郊乱坟岗和不同的人秘密交谈。”
“石小柱今年十六岁,流浪孤儿,五个月前进马场。这点黑鹰很清楚,因为当初石小柱在街上被通州贵族的马车轧伤右腿,被黑鹰好心捡了回来,留在马场洗茅厕。石小柱生胆小,常常被人欺负,偶尔黑鹰会帮帮他。但奇怪的是,那个因为被马车轧伤而一直惧怕马匹的少年,一个月前,却是趁在马厩里晃来晃去。有一次,马倌们逗他玩耍时,还从他身上发现一只小巧的匕首。黑鹰怀疑,那匕首是割伤马后腿,进而下毒的作案工具。”
“至于清理马粪的哑伯,在马场干活的时间不长,只有三个月。”白城义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但哑伯是邻近村的老乡亲,大半个村的人都认得哑伯,相信确有此人,他今年五十出头,孤身一人,于是来了马场当差。”
“我也说不清楚他如何可疑。不过清理马厩的仆役中,他算得是最卖力了,常常洗了一遍又一遍,一定要将马厩洗得青石板发亮,别人欺负他不会说话,让他多洗,他也从不介意,帮别人清洗时,也十分卖力。”
说到这里,白城义停了下来,以探询的眼光,看着初一。
初一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七叔却忽然开口道:“你确信那哑伯是普通村民?”
白城义道:“是。我到邻村采购牛羊肉时,曾经打听过,哑伯已在那村里居住有十年之久了,以前靠种菜为生,简单识得一些字。”
七叔咳了两声,慢慢放下手中的青帕,嘴角忽然冷冷抽笑了一下,“能识字不奇怪。”
他忽然拿过旁边书桌上的毛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大小不过一寸的“叁”字。然后抬头看了初一,“初一,你认为一个普通人,十步之外,可有眼力看清这样大小的一个字?”
初一目中精光一闪,“十步之外?”他摇摇头,“就是一般习武之人,也许都无法看清,更别提普通人了。”
七叔点点头:“可是哑伯看得清。咳……咳咳咳咳……我记得一月前有日上午,天气很好,我闲来无事,在后院里教几个小马倌识记账的数字,谁认出一个字,我就给谁一个铜板,当时,哑伯正坐十步之外的台阶上,看热闹。有一个小马倌记差,一个字也不认得,看见别人得铜板,眼红得坐立不安。”
“后来,我却发现那小马倌接连回答对了两个字。当我写出最后一个叁字时,就是这样大小的。那小马倌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哑伯,咳……咳咳……我清楚记得哑伯的手垂在腿边,向小马倌飞快地竖起了三个指头,然后又放下了。”
七叔说到这里,定定看了初一和白城义,“他在告诉小马倌,那是叁字。即使是好天气,但我相信若非是习武精练之人,眼力也无法达到那样程度,何况是一个年过五旬的普通人。”
初一这么一听,果然纠起了眉头,沉声道,“白管事,没有打草惊蛇吧?”
白城义赶紧道,“堡主没有下令,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很好。”初一点点头,“你先去做事,吩咐了青蓝赤黑,密切关注这三人。待堡主打发了那褚羽,再作定夺。”
白城义点点头,领命而去。
初一这时看了七叔,缓和了脸,“七叔,你去内堂歇歇吧。”他叹口气,“堡主都说了,你身体不好,平日里你就别那样费心,马场的事情,他自有安排。”
七叔也随之叹口气,“当年我救了他,这些年来,他对我好,我都记得,再说当年独孤庄主夫,也对我不薄,我又怎忍心他出事?”
初一知道,七叔当年虽是百青子的忠心侍从,而从救了独孤无涧那一刻起,却是真正对独孤无涧好。这十五年来,无论独孤无涧受了多少磨难和屈辱,却始终惦记着七叔,二人已是叔侄一般深厚的感情。
七叔此时忽然又抬起了头,眼睛竟是别样的亮:“咳咳……初一,你可以不可以帮七叔一个忙?”
初一一怔,随即缓缓摇头,“不行,七叔。”他知道七叔想做什么。
老人眼里竟出现一抹哀求的神,“初一,你知道,他们于我来说,是手心手背啊。当年,小爱哭闹,老爷怎么哄都哄不住,可一听我吹口琴,小就绝对会乖乖睡觉。”
“咳咳咳……咳咳……”他咳了好大一阵,咳得面红耳赤,才接着道,“我想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他们的恩怨,我也无能为力,当年错已错了,咳咳……你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小……好不好?”
初一忧愁地看了老人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十五年前的恩怨,造成今日错综复杂的局面,百草自然是无辜的,可独孤无涧复仇也是理所当然,七叔左右为难,谁对谁错?难怪独孤无涧经常说,有时候活着才是煎熬。
他最终叹口气,脸却转向了门外,冷冷道,“王爷,一直在树上纡尊降贵,初一可担当不起。”
话音刚落,果然,白衣的金玄豫就神定气闲从门外一棵大槐树上飞身而下,潇洒地踱步进来。“老爷子好。”
然后他笑了看着初一,“要不是鸟在我手背上拉了屎,我动了动,你才不会知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