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例表现出路过此地的样子来,那长裙女生好奇瞅了我一眼,随即便踱步进了吴国的店子里,她打开手机,拿给吴国的女员工小肖看。吴国的女员工小肖很快瞥了一眼,嘴里咕哝了什么,只见那长裙女生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尔后又犹疑不定了几秒,终于还是跺出了店子,径直朝学生公寓楼方向走去。
这时我正琢磨着,那长裙女生是否因取包裹未果而心情失落来着。但身后就听到吴国突然很疚责似地说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呃......同学,实在抱歉!很抱歉......”我下意识掉过头来,这时他面前站着两个学生,一男一女,大概是一对情侣,我猜。那男生肩上挂着一款普通的女士皮包,并且用手挽住那女生的手。吴国很抱歉地解释道,“今天的货回来晚了,真的很抱歉!”说罢从额头上抹下一把汗,甩鼻涕一样甩了出去,同时还在嘴里‘唉唉’地喟叹两声。
“真的很抱歉!晚点了的......公司的大卡车......”他没再往下说,当然我猜车子应该是出故障了,抑或者路上堵车之类。而他只一脸的愧疚和难堪,很无奈地似看非看地看着那男生,同时手里还捏着一个没理好的货,左右为难。
“哦哦!不着急!不着急的哈!”那男生几乎跟那女生同时说出口,说罢略带歉意地掉头走了。
接下来,终于有一阵子吴国得以清闲了,我是说接下来尽管还有断断续续跑来取包裹的学生,但他几乎都很顺利地应付了,而且并不耽误理货功夫。实际上他的操作也很省事,一有学生向他报取货码,他就机械地指一指店子,冷冷地说,“去店子里拿。”同时头也不抬一下。那学生听罢便很机械地掉头跑去店子里,店子里的文员小肖这时就很敏捷地把货找出来。
这期间,我始终没有离开过,包括一大早的好奇到来。我对吴国的理货手法,待客技巧,以及店子内部的基本布局情况等略有见识——当然只是一孔之见,但却自以为已经有了七八分掌握的了,而且那时还心高气傲地想:干快递嘛!不过如此!
吴国这样的‘清闲’时光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五六个学生匆匆赶来了。吴国理货正酣时,他们就把他围了起来。大概是还没收到取货码罢,我想。那些学生个个显得又焦躁又忧怨,而且其中还有两个女生自发寻找起包裹来,她们半蹲下身,在吴国还没来得及理完的货堆里,拣菜一样毛手毛脚地乱翻着。见吴国并未支声,随即其余几个也跟着翻找起来。
那时我还没太留意,只觉得那是好事,毕竟学生自发找货,到底是要比吴国大花时间去找省时的多。但过了好一阵子,那些学生依然找无结果,但他们个个却翻腾得煞是起劲,很快就把那些乱货翻了个底朝天,及至后来又多了些翻找的,那些先来者依旧照翻不误。再到后来,后来有更多的学生加入这行列时,我才意识到是下课了。
呜呼!下课了......
学生下课后,顺路赶来取包裹的学生就多了。吴国的店子恰巧紧邻食堂,因此除了顺路赶来取包裹的,当然还有特意来吃饭的。这一来,学生几乎就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碾压过来。大家三五一群,七九一堆,路过吴国时,瞬间就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但大多数几乎都绕开了,他们径直朝吴国的店子踱去。吴国的店子小的像鸟窝,而且还处在一个矮楼梯口,因此一瞬间也给围得水泄不通。这期间,那些赶去食堂抢桌子吃饭的学生当然也不少,他们一路小跑着,但一到楼梯口,就被迫停下来——他们被取包裹的学生堵住了,想上上不去,楼上吃罢饭的学生,此刻想下又下不来。如此这般,大家便都死死地堵在了楼梯口。
这所有的一切突如其来的骇人情景,几乎只用了眨眼的功夫。一眨眼功夫,我自然也被这些疯了一样的学生包裹了(我原地不动来着),并且时不时被人无意地擦碰或推搡几下,脚也几度险些被踩实。于是,转眼就不辨东南西北了。
这当儿,吴国的店子里倏忽传出一声杀猪似的尖叫声,盖过了大家的叽叽喳喳,那声音在空气中凝滞三秒,旋即,又以同样的力度尖叫了出来,“吼什么吼!叫什么叫!素质呢?一点素质都没有......”
一听到‘素质’两个字,我瞬间就把脸调转向吴国的店子去,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当然,那时我疑心是谁跟谁吵嚷起来了。但很快,那声音陡然一转,变得缓和了些,“啊呀呀!......慌什么慌嘛!大家不要慌嘛!不要乱!排好队,急没用的......”此话一出,我瞬间就知道是吴国的女员工小肖了。没错,她在跟那些取包裹的学生讲道理。但紧接着,我又听到一句戏谑逗笑的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连屁也吃不到!”话音一落,很快一群男生就嘿嘿地笑起来。
此时的人群就像是跑来看戏一样,嘻嘻哈哈了一阵子,当我再次凑过去瞧时,人群已经散开了,围观的大家(有包裹要取的)很快就自发地站成了一列,一个挨一个,像是被谁用什么模具道出来的,大家依次排成长长的列队,紧接着后续到来的学生也自觉排起来。
俄尔功夫,那长长的列队就在原基础上增长了三分之一,一连间隔地下了四次大台阶,还经过正在‘高速运转着’的吴国,一直联通到距离快递店子百余米远的单行道上。
这时,吴国着急了。他手忙脚乱,每撕一张单子,总不可避免地撕得粉碎,手里往往只捏着拳头大小的单子,近乎三分之一的仍完好无损地扒在包裹上,一小部分则掉进包裹堆里。有一瞬间,我看到他竟气得把笔往地上一摔,把撕下的单子当废纸一样揉作一团,恨恨地掷在地上,尔后霍地直起身子想去哪里,但转念又止足未前,只掉过脸朝店子里瞅了一眼,始终守着眼前凌乱不堪的包裹堆,寸步没离。俄尔功夫,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重又蹲下身去,很快把冲动时揉成团的单子捡起来,放在大腿面上,很小心地用手抚平......
实际上,吴国这一整个系列的过程中,都表现的十分惊惶,焦躁,且不乏有种阴郁的不祥之色,当然有时还露出一张令人难以置信的乖张的脸,好像跟谁仇深似海一样。
老实说,初识吴国,他作为快递员的那种始终分秒必争的忙碌,以及他那种种消极的面部表情都使我颇为震惊。的确,我承认我有生以来见过不少快递员——有骑电瓶车的,有开三轮车的,也有驾面包车的等等,他们游移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他们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地奔走在大众的视野里;还有一类快递员,他们兢兢业业地守在店子里,面对每一位客户都笑脸相迎,必要时还跟他们的客户开开玩笑,把气氛逗得暖和起来,使得跑去取包裹的人感受到生活中的另一种乐趣;当然也许还有很多,但无论如何,像吴国这样的快递员却头一次见。
在此,我无意褒贬吴国的好坏,而吴国本人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他只是作为快递员,普天下的快递员的心的暗面——使我一开始就感到了压力,即是说我还没入门前就感到像是挨了一棒子,大脑里一团迷茫,以至我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否入错了行。但我相信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如果,并且,我也并非就此一阕不振。
关于快递的很多事,事实上后来我才彻底领悟的。譬如说人人都看快递很赚钱这点,而恰巧我在此想说快递压根儿不赚钱来着(想必那些人听了一定会很失望,也许是因为他们碰巧有做快递这一想法),我认为那些认为做快递很赚钱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们只看到快递的表面,对其暗面则一概不知,一如他们不知道快递员有着怎样的心酸和一颗日夜悬而不平的心。
说一说表面的。
只要一下课,整个校园里生意最好的当然要数快递了,因为那时顾客总是多到排队的程度。
只要一下课,几乎所有网购的学生都会赶来取包裹,那时用蜂拥而至来形容都不过分。实际上,这时就够快递员忙乎一阵子的。而这时的学生就有意思了,准确说就是纯粹的一窝蜂,一群乌合之众——丧失了独立思考的人的存在,因为那些人的思想往往都长到了一根筋上去,报编号时,无论如何都要叽叽喳喳地叫出来不可,“我的编号是B112,我的是C234,我的是D345,我的是......”如此,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与此同时,关于一些异常件的学生,当然也非要叽叽喳喳地叫出来不可。惟其如此,大概才能彰显出他们对自己包裹的重视度,以及那时的迫切的赴死哪里一样的着急心情。每每这时,那些人个个就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七嘴八舌地叫起来,“为什么我没收到短信?为什么不给我发短信?为什么我的包裹被人签收了?为什么我的包裹没有物流信息?为什么我的包裹三天了还没到?为什么货到了不通知我?为什么不送货上门?为什么要虚假签收?为什么......为什么......”
只要一下课,几乎所有学生的取货热情都是高涨的。而这时快递员一旦不能熟练、迅速、准确、且体面地找出包裹的话,必然会招致大家的强烈不满,甚至还会遇到部分学生站出来跟快递员针锋相对的情况;而这一过程,不用说会浪费取包裹的黄金时间,一旦取之不急,包裹自然会积压,一旦积压,往后自然会浪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因为你始终要去陈迎新的。
迄今为止,在排队等候的过程中,我还听到过不少的风凉话。记得有一次是出自一个女学生之口,她表情幽怨厌恶地说,“哎呀!你们不能快点吗?效率好差啊!”那女生说这话时可能是无意为之,但我听到耳朵里就很不舒服。一来我自然会怀疑我的工作效率,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二来呢,当然还认为自己的工作服务,包括此前所有的用心都是失败的,以至给客户落得个不好的口碑。由此之故,后来我深感疚责,甚至有一段时间都很失落。于是,在疚责和失落后,我便又狠下决心,试图在原来的高速运转的基础上加速,加速,再加速,及至最后恨不得自己和所有员工都长成三头六臂。这当然不过是一次艰难的求生。而关于那些风凉话,此外还有很多,即那所谓的‘已经等大半天了’、‘黄花菜都凉了’、‘花儿都谢了’等等。
无论如何,那只是一些无所谓无所不谓的风凉话。
当然,关于怨气重重的话自然也不在少,那些人往往都会把话说得透明一些,以至你看起来明明白白的,譬如等候久了的那些人往往会突然厉声戾气地嘟囔一句,“你们的服务态度太差了!”
“你们跟那些家的快递差得远......”
“既然忙不过来,你们不知道多请一个人吗?”
“他妈的......一天的时间就耗在取个破快递上了......”
“算了,算了,不要了,你们退回去吧!”
“不,不行......我还没投诉......我要投诉......”
诸如此类的话当然还有很多,这里不必逐一列举。我相信人的情绪会传染的,譬如那时候,我就深有体会,即是说人群里一旦传出上述所说的话,那大家瞬间就会产生类似的强烈的共感,继而心情便会径直陷往那消极的一面去。于是,到了最后你本兢兢业业,挥汗如雨地付出了的所有,瞬间就化为乌有了,而你却成了众矢之的。
到头来,那些人竟还怨声载道起来。他们的牙齿痒痒的,恨不能撕下你身上一块肉来吃,恨的挫骨扬灰。于是,往往这时候,投诉便很容易成为那些人‘维权’或是泄愤的有力武器,投诉就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那些人还来不及回到他们的公寓楼,在半路上,或刚一踏出你店门就投诉了,这是大有人在的。
然而时隔两年,我依然未能领悟到——那些人因何偏偏对快递员是那么的痛恨,那么的咬牙切齿,仿佛其中还交织着某种可怕的痴心,的确,这点我始终未能痛彻领悟。
后来吴国跟我讲,那些人天生跟快递员是一对欢喜冤家,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不好的时候,偏偏容不得快递员在他们眼里犯一丁点儿错。那所有的恨,归根结底不过是一股怨气,一种简单的头脑的冲动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