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的上一届接盘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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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我本打算花点时间去吴国的店子里走走来着,主要还是想出个头,在大家面前露个脸什么的,当然还包括了解快递的营业状况,员工管理,以及车辆配置等等;尔后呢,再去找个落脚之地,再招兵买马,再购置车子,抑或再干一些与快递着不到边儿的、稀松平常的事——譬如说我初来乍到,还很好奇这附近是否有所谓的电脑耗材店,跟我曾经的店子多少类似,还想打探打探永和街的消费情况,一元钱是否还能在这里购得两个体面的大馒头,或一个够分量的肉馅包子,当然还想一口气把这所实至名归的大学校园逛个遍。没错,我这一天已基本在大脑里安排的井井有条了。然而事实总是相反的,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奇’——我这一走马观花式的‘到访’,不知不觉的,终于还是把一大半时间都搭在了吴国那里。

    到了学生下课最忙的时候,吴国的女员工小肖适才停下手头的活儿。她机动灵活,很快就将眼下快要大乱的局势稳住,同时动作非常迅速敏捷地帮学生找着货。而吴国几乎一整个上午都忙着理货,到了人群排成长长的列队时,也适才停了下来。实际上,这时候我看几乎已经都到无可救场的程度了,就是说找货过程中,倘再出现吴国误找的情况,找半天依然徒劳无功,那排队等候的学生恐怕就要暴动了,即使大家都很有耐心,但我那时想也不会克制太久,因为人群中已时不时发出了像‘效率太低’一样的牢骚声。当然,至于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但吴国脸上的惶惑和不安依然暴露无遗——于是我莫名感到不安起来。

    有几次我决心前去帮忙,但又瞻前顾后,思来想去,始终作罢。原因在于自身的某种缺点,吴国方面的当然也不乏其有。

    吴国在我眼前表现的犹疑不定,他时而蹲下身抢着理一两个货,时而又受惊了似的掉过脸朝店子方面探上一探。但最后还是撂下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飞奔向店子里去。那时我暗自心想:他不要那些货了吗?没错,他这着急一走,那些货就乱糟糟堆在地上,像没人要了一样,即是说随便都有可能会被人顺走一个两个,或更多。于是我便下意识靠近了那堆包裹一些,同时还不忘朝店子方向打探张望。

    吴国一到店子里,很快的,他整个人就生龙活虎起来,他的精神看起来亢奋极了,他声音朗朗地叫着道,“喂!喂!同学,你编号多少?”像菜市场里的叫卖员。

    那学生很快回答了他。

    他便又叫着道,“B455,小肖,B455,快找......”说着那学生便站出列队,跟小肖去领货了。

    “下一位?编号多少?”

    “B432。”

    “下一位?”

    “B411。”

    “下一位?”

    “......”

    如此这般,吴国很快又像机器一样启动了。无需说,这又是新一轮的高速的机械运动。吴国声情并茂,手脚并用,表情和动作都极富节奏感;尤其在他追问学生取货码时,他嘴角的肌肉就很欢快地抽动起来,像嘴里含着什么,用牙齿不断地咀嚼着;他那双发光的眼睛也随之迅捷地游移起来——在排队的学生身上,他几乎是一目十人。在这过程中,他还帮取货不急的小肖快速地找出来,而那过程几乎也只消一秒。当然也有半途卡死的货,我是说碰巧遇到了他忙乎半天依然‘找无此货’的窘境。因此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好奇了,遂下意识暗忖到:面对这排山倒海的取货场景,难道他们长了三头六臂?难道他们还有什么超人法术?

    然而,其实并不然。

    尽管那些等候多时的学生,看起来都很不耐烦,但一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却都显得相当平静坦然,也不太着急了。他们一个个面带某种程度的疑问,定定地瞅着吴国。这时候,吴国的女员工小肖就很快拿一个记事本和一支笔来,很客气地跟那学生解释,几乎三言两语就搞定了。那学生用笔在本子上写一小阵子,尔后便面无表情地离开去。

    当然也有没离开的‘钉子户’。其中就有一个女生这样说了,她大声叫着道,显然是等久了,“那万一找不到怎么办呢?”

    “放心吧!一定能找到的!”吴国的女员工例行公事地回答了她,表现出信誓旦旦的样子。

    “呃!......”那女生略一沉吟,又叫道,“我看你们给每个人都这样说的!你们是不是在敷衍大家......真的能找到?”

    “放心吧!一定能找到!”

    “找不到怎么办?”

    “......一定能找到......”

    “不要总说一定一定......万一找不到——怎么办?你说。”

    “......能找到的。”吴国的女员工小肖说的终于有些勉强了,她掉过脸看了看她的老板,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那女生也把脸掉了过来,恶狠狠地看着吴国。

    吴国禁不住面带情绪地回答了那女生,说,“找不到我们会照价赔偿的,你放心吧!店子都还在的......”他几乎脱口而出。

    “我寄的贵重物品,你怎么赔?”那女生显然更有情绪。

    吴国这时就很激动地作了个摊手动作,一边环视着围观的几个学生,露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来。有一瞬间我看他似乎还想借一步解释什么来着,但欲言又止。那女生这时似乎还嫌不够,赖着没走。俄尔功夫,队列里突然传出一句很有挑衅味道的话,“怕什么!老板都说了,掉件会照价赔偿的,大不了你投诉嘛!”说罢,那女生才放心地抓起笔在那本子上登记了。

    女生一走,吴国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运转起来——似乎又无休无止了。

    ......后来我才知道,关于忙时用记事本登记的事,不过是一种缓兵之计,吴国的女员工处理这类事其实是一以贯之的,而且她嘴里的说辞也几乎一成不变。有时当然一着急起来——就是说登记人数较多,大家都叽叽喳喳问她同样的话时,她也会说‘能找到的’,仅以此简单了事,多余的字概不多说,因此这就会给一个陌生客户造成不必要的悬疑——以为她大有可能找不到货。

    无论如何,后来我也照搬了她这种处理方式。当然并不能说这单纯就是对客户的一种虚假承诺,在某种程度上,反倒是一种善意的谎言。我相信但凡说出这话时,那包裹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货号乱了,要么是真的掉件了。但话又说回来,一旦包裹被搞掉,快递员终究是要赔偿的,即是说在合理的赔款范围内,都自掏腰包一赔了事。当然快递员几乎都不想被客户投诉,除非迫不得已,除非彻底跟快递绝缘的时候。

    学生下课的那阵子,我琢磨着那至少有一个多钟头,就是说那时的吴国,持续保持高速运转的状态至少得一个多钟头,直到他的店子里人走楼空。于是,到了这时候,他的店子里就像被谁冲进去打劫了一样,里面到处乱糟糟的,货架上的包裹七零八落,桌面上的乱单子铺天盖地,地板上则尘土飞扬。直到最后一个客户匆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那时的他竟还傻呆傻呆地伫立着不动,依旧保持着追问学生取货码时的紧张姿势——他翘首以盼,凝眸细望,同时一脸的亢奋表情,只增不减,而且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生龙活虎。唯独一点有所不同,他的眼睛里似乎丧失了先前的犀利眼神,此刻竟变得黯淡无光,仿似即将油干灯灭。

    我初次跟他打招呼时,他还停留在一开始那精神亢奋的状态里。

    是这样的,取包裹的学生一个个走完时,我琢磨着那时吴国将有一会儿空闲了。于是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跟他问好。

    “您好!您是吴国吗?”我很客气地说。

    “你好!你编号多少?”他这样问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的。

    我愣了一下,疑心他没听清,遂又很快把话重复一遍。但我话音未落,他就又急的追问我,“麻烦报下取货码,取货码......”

    取货码?老实说,那一瞬间,我无由然打心里隐隐生出了一股悔意,心想我这时的出现还不到时候。但还是没有多想,再度把话重复了一遍。

    “呃!”他这才留意到了,显得有些不安,但我还略能猜到一二,大多是关于快递的事。他略一沉吟,说,“是——是我。”同时眼睛里泛着一股不详之光。

    “不,不,我不是来取包裹的。”我忙解释道。这时,我想我若再不把话说得透明一些,他也许会更紧张,也许会以为我是那类不怀好意的客人,想拿投诉来威胁他点什么。我在这之前就知道投诉的威力有多强,终其目的莫过于从他人身上捞点很不厚道的油水罢了。没错,这点我后来才深有体会,快递员一遇到来路不明的人,以很奇怪的方式讲话,或表现的很奇怪时,这时候往往先想到最坏的投诉,其次是赔罚的轻重,最后则想到干快递这件劳什子事是否还值得坚持。譬如一个陌生人的问路,有时都能激起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你是——”

    “我是宣老板介绍过来的。”我试着说。

    吴国听罢一时没缓过神来,他刻意似地挠着头皮,并小有疑惑地打量着我。

    “是这样的,”我准备进一步给他解释,说我是来接手韵美快递的这一句相当简单,却对我来说又是极度困难的话。“这样的,我是说——”说话时我都下意识拘谨起来了。我一连笨拙地暗示了吴国好几次,险些结巴了。

    吴国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仿佛确定似地问我,“就是说——你是来接手韵美的——那个吗?”说着他突然眉开眼笑起来,瞬间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很客气地点点头,一边又含糊其辞着,“我只是刚才碰巧路过,所以顺便就过来看看的......”很快说罢,趁他还没开腔,便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可能以后还要向你学习哩!多多照顾哦。”

    这显然是一句愚蠢的奉承话,没想到竟不客气地从我嘴里和盘托出。

    “呃......”吴国突然皱起眉头,朝我脚下凝眸注视起来,俄尔功夫,才开口道,“兄弟,刚才我还以为你——是那个叫什么军的人——”

    “是新来的,”我解释着,为说话不那么露骨,我还刻意在他面前闪闪躲躲,“宣老板说你店子在这里的......”

    “噢!噢!”他说,“我还以为——你们实在太像了!”吴国说罢,我们这才放下对彼此的某种谦恭。不,还不如说是我单方面的,一开始就显得很拘谨很小心,甚至在四周设下墙一样厚厚的壁垒来设防;吴国本人则表现的相当自然,除了他看到我后意外地想起一个人。

    他瞬间变得热情起来,绕过挡住他的桌子,笑盈盈地走出来招呼我,我以同等的热情承了他的情。如此,三言两语我们就说到一块去了。

    吴国接下来就跟我讲了那件事。快递的事,他说是在一个多月前,那个人曾投诉了他,翌日还来他店子里大闹过一次,因为是一件送给女朋友的玩偶(也许是同学,说不上来)。那时他的员工小肖就用记事本登记了物流单号,名字和电话等基本信息,并一贯承诺找到货后通知他,或直接送去他寝室。但过了一段时间便又不了了之。吴国说那个人的名字他始终未能记起,但长相在他心里却是十分深刻的。讲到最后,吴国才说令他一直耿耿于怀时常考虑的,而且又极度担心的是,那件玩偶价值竟超过两千元,而且他还特意网查确认了,那是一类诸如爱马仕一样的奢侈品,体积却只有钥匙扣那么大一点。

    “最后怎么处理的?”我好奇问他。

    “没怎么处理,”他摇摇头,含含糊糊地道,“罚款是罚了一些......但始终没联系过那学生,那学生也没再来找过我,电话也没打过。”

    “就是说货最终也没找到咯!”

    “有可能是那女生已经取走货了,”吴国瞪大眼睛说,“我一直那么认为......我们核对包裹信息时一向都很细的,不可能拿错货,我是说很少出现拿错货的情况——当然,也不至于偏偏就碰到那个货。”

    “那学生会不会再找来?”我最后问他。他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显然是不想回答这问题。但紧接着,他又朝我脸上瞅了一瞅,像是确认什么似的。于是我下意识掉过脸朝院子里望去,随之抛出心里的一个疑惑,“院子里的货不要紧吧?”

    “没事的!”他干脆地回答道。

    “我是说如果没人看的话,”我进一步问他,“你不怕被人顺手拿走一个两个吗?”

    “一般没什么事的!”他说的终于有些勉强了。当然我想我问的话也不无道理。但他显然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于是我只好也勉强地点点头。

    接下来,我们又险些无话可说。

    “我刚才看你店子里人挺多的,”我刻意搬出话题,“于是就下意识帮你留意着那堆货,好像始终都没人碰过,只有偶尔路过的学生瞅一两眼,然后就走了......”

    “一般没什么事的!”吴国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岔开话题,“你看做快递忙不忙?”

    “是够忙的!”

    “是啊!你看到了的,尤其一到学生下课,哎呀!忙的简直就像在打仗,十个人都不够......”

    “你说的对,”我应承了他一句,接着便禁不住向他大献殷勤,提议帮他把院子里的包裹搬进去。

    他客气地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