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并不很热,我是说吴国本人也是蹲在树荫下的,但他整个人却像水洗过了一样。他浑身湿漉漉的,白色的衬衫已牢牢地贴在脊背上,令我很吃惊的是,她的头顶上似乎还冒着热气,一股一股的。那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下来,有的钻进衣服的领子里,有的则钻进敞开的胸膛里,即使如此,他也似乎毫不在意,或干脆毫无察觉;而唯独当那汗水偷偷钻进他的眼睛里,这时他才停下来——被迫停下来,他一手紧捏撕下的厚厚的一沓面单,一手攥住大头笔,迅速脱去眼镜,用汗渍渍的手背,或拾起被汗水浸透的脏兮兮的衣襟,胡乱地往眼睛上一抹,抹得舒服了些,随即,便又像机器人一样开始运转起来。我远远站在他一侧,悄然凝视了他好一阵子,并无由然打心底升上一股酸溜溜的感觉。
他停下抹眼睛的那一瞬,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十分焦虑,且十分紧张的表情,就好像他身后站有监工的人一样,使他左右为难,断不能有一丝懈怠。当然也好像是谁在催着他赶工似的。
有好一会儿我还担怕他无意瞥到我,并对我产生怀疑——认为我是个奇怪的人,煞有介事地盯着他看。于是我便下意识躲到他背后。然而实际上,他并非我想的那样,准确地说,那时他忙得已经眼花缭乱了,他根本无心他顾。我站在他眼前有好一会儿功夫,他也没抬头一下,而只顾着手忙脚乱地撕他的单子,写他的编号。那单子一经撕下来,他就会非常熟练地在上面写一个号码,同时,还要在对应的包裹上写上一样的,一连写两遍即止。
即使这程序看起来是那么的单调和无趣,但他却依然没有一丝厌倦之意。他眼角的汗珠子离开眼睛落在镜片上也不屑一顾。他埋头苦干,手里的大头笔像印刷机一样甩得煞是欢快。他的两只手上的指甲剪得秃秃的,唯独大拇指指甲长长的——事实上,这点后来我才知道是有用处的,他用这长长的、磨得锋利的指甲撕单子来着。
有那么一阵子,我本想过去跟他打招呼,但见他都忙成那样了,便不好再过去打搅他,给他添乱,只好站在一旁直愣愣发起呆。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这时突然一位身穿翼纱长裙的女学生走了过来,她轻飘飘的,以至我当即给她吓一大跳——我还在因快递和如何招呼吴国的事冥思苦想着,她就出现了,她幽灵般地出现在我旁侧,我毫无察觉。
转念她又往前挪了几步,靠近了吴国一些。这时,她习惯性掏出手机,敏捷地滑开屏锁,象征性在里面浏览俄顷有余,接着又移目至吴国身上去。而吴国此刻还正忙着撕他的单子,写他的编号,自然没理她,头也没抬一下。
那女生煞有介事地瞅了瞅吴国,似乎想问他什么来着,但始终没能开口,也许是开了口的,只是声音太细,吴国没听到罢,也许是她看到吴国的此情此景,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我正琢磨着那女生是否来取快递时,接着她就显得有些不自然了,她一脸的犹疑不定,好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我猜她吃到了吴国的闭门羹,她那时开口问了吴国什么,而吴国却一声未吭。
终于,那女生跨前了一步,走到那包裹堆前,同时换了姿势,她用手轻轻收拢裙裾,把手支在两腿上,微弓下身子。她想自己找自己的货来着,大概是心急了,我想。她透过近视镜片像检查什么似地瞅着包裹上的名字和电话,没错,小的像蚂蚁一样的名字和电话,——即是说她与包裹保持一定距离的话。而她正恰巧与那些包裹保持着一段距离,那是一段安全的距离,并不会被人误以为她有什么不良动机。她表现的颇有礼貌,既没去摸一下,也没去乱翻什么,只静静地瞅探着。
但半天依然未果,她并未发现自己的包裹。这时候,一个男生走过来,那男生咯吱窝里夹着课本,脚穿拖鞋吧嗒吧嗒走到包裹堆前,很随性地报了一个编号,“B304。”
话音一落,企图吴国给他找货;但间隔三秒,吴国还没反应过来。于是那男生又重复一遍,“哎!哎——你好,你好,麻烦帮我找一下B304。”说着瞥了那女生一眼,最后才例行公事地道了声,“谢谢!”
“噢!噢——”吴国这才回过神,他霍地抬起头来,仰着脸朝那男生央求似地说,“等,稍等一下哈......”同时显得一脸的疚责和不安。
“你好!”那女生这时突然招呼了一声,但很快欲言又止,我想她大概是还没收到像男生一样的取货码罢。然而,吴国这时并未对她的招呼声作出回应。他一应付那男生,便重又陷入那高度紧张的忙碌中,似乎无意中又给那女生发出一声‘请勿打扰’的警告。
这时我下意识看到了吴国那张煞是焦躁的脸,同时他的额头上依旧流淌着豆大的汗,他的眼镜片已被汗水模糊,而他却来不及去弄一下,他的眼角处几乎汗如雨下,乍一看竟像是在流泪。于是,直到他勉强把手头上那个包裹(他的屁股后还有一小堆,还不少)的号码编好,又紧张且非常迅速地一个个拾起来,摞成一摞,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去。他直腿起身,跑一样朝店子里踱去,同时一边忙着把大头笔盖子盖好,塞入腰包。
那男生跟着一道去了,那女生则照例留在原地,表现的依旧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时我好奇跟上去,但仍与吴国保持距离。吴国到了店子里,顺手把撕好的单子搁在电脑旁,接着就忙去找货了。我盯着吴国那小巧玲珑的店子出神时,一个圆圆的脑袋突然从电脑背后探出来,同时一只手把桌上的面单抓走了。这自然使我小惊一跳,因为我还以为店子里空无一人来着。那圆脑袋出其不意地探出来,把院子里的包裹情况扫视一番,旋即又迅速收回去。于是,桌上又只剩电脑屏了。
过了会儿,吴国还在帮那男生找货。突然又神不知鬼不觉来了三个学生——当然是来取快递的。她们并排走着,有说有笑,很快就走到吴国的包裹堆前,其中一女生指着红色盒子的包裹大惊小怪起来,“嘿!就那个,真巧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包裹......上次就买的那种,红盒子包装的......”紧接着另两位女生都不同程度地夸了她的包装好看。
本以为吴国一到铺子上,就能即刻找出那包裹来着,而实际上,我想多了。吴国在货架上翻来覆去地找,找了半天依然无果。他一激动还把货架捅得咯吱咯吱响,显然他已有些恼羞成怒了。他的脸红彤彤的,脸色煞是难堪;他的嘴嘬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布满了仇视的目光。但他依然表现的很克制,我是说他尽量使自己保持那种职业方面的严肃态度,既不当场摔东西泄愤,又不说多余的闲话摆烂。他不厌其烦地翻找着,一遍又一遍,像是对自己的商品很有信心的售货员。
的确,帮客户找货的过程中,有一点我至今深有体会,那便是:包裹丢了都不要紧,在客户面前出糗实在是很丢脸的——尤其是在你表现出满满自信的样子时,客户监控一样地监视你,你却让自己失望了。
如此这般,吴国把货架翻了两三遍,最后终于找得有些勉强了。他像过安检一样,几乎对每个包裹都要检查多遍才肯放心。这一来,无疑就显得很刻板了,无论如何用心,包裹却始终无影无踪。当然此时的男生也很着急,我想他也许还很费解,心想:收到取货码了,因何包裹就不见了?的确,那男生此刻表现的很不可思议,而且还相当失落,他一脸的愁苦表情,斜靠在店子门上不发一语。而吴国呢,这时大概意识到了那男生在着急,于是自己也越找越急了,而一急,额头上竟又冒出一批豆大的汗来,随之,数无尽数的内疚和自责也在他脸上孵卵成型。
眨眼十来分钟又过去了,那男生的货依然无果,同时吴国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他不再像方才那么细细地安检似地检查了,爽性把货架上的包裹一个个腾出来,摔一样堆砌在地上。此时我实在没搞懂他的那一奇怪的操作是何用意,但很明显,他已经阵脚自乱了,因为我想他这种操作无疑是在做无用功——货在货架上当然要比胡乱堆砌在地上好操作的多;堆砌在地上,到头来还得重新上架,再说了,包裹乱成一团,找下一个时恐怕就难了。
但接着吴国就执意开始了他的新一轮排查,依然表现出很卖力的样子。于是,这时我看他就有些将功补过的味道了,即是说他是在客户面前摆出一副尽心尽力的样子,以至客户看在眼里,嘴里就无话可说了。实际上,这还真是在情理之中的,那男生最后始终未说一句多余闲话,除了在表情和动作上显得过于扭曲和乖张外。
说来也巧,正当我在手里捏起一把汗时,隐蔽在电脑屏后的女孩霍地站起来,大概是看到地上胡乱堆砌的货了,她嘴巴嘟嘟地训斥一句,“啊呀!你把货堆在地上干嘛呀!”但吴国未置一词,照例忙得不亦乐乎。
“啊呀!”她又叫了一声,同时明显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你不要找了嘛.......货在这儿呢!货在的......”说着就用手‘呼哧’一下,相当熟练地撕下单子,离开电脑,拿给那男生签字。
在前面几秒钟,那男生表现的有意思了,包括那圆脑袋女孩(即是吴国的女员工小肖,也即是后来的我的文员)。
吴国为那男生找货找的几近丧失信心,且浑身近乎脱水的境况,那男生注意到了这些,但他并未表现出一开始脸上就有的那般焦躁表情,相反则换成了一张幸灾乐祸的脸——盼着吴国找不到货,最后轻轻松松从他那里获得一笔价值双倍,或更多的可观的赔偿金——这是我后来被人讹索所得到的宝贵经验,具有此种用心的人并不在少。
再说一下那圆脑袋女孩。
吴国那时迫于找货,大概是没注意到她,或对她那不解决问题的话感到厌恶,便没理她。很快,她就兴致殆尽了,她脸上的喜悦之色瞬息归为平淡。实际上,一开始她脸上还溢出了获奖时的激动的幸福表情,她把包裹高高举在头顶,抖了一抖,想让吴国和那男生注意到她来着。
那男生面红耳赤地签完字,对着吴国的女员工道了声有气无力的谢谢,拿着包裹匆匆走了。
这时吴国重又将地上的货端上货架,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一时冲动。他的员工没说什么,只瞪了他一眼,躲进电脑屏背后了。吴国还没收拾完货架,那三个女生就进来了,手里拿着红盒子进来的,很客气地说,“老板,你不用发短信了,我的包裹找到了。”说着把货拿给吴国看,吴国这时还一脸茫然,没搞明白来着,他一边瞅着那个货(显然是韵美快递的),同时一边又奇怪地打量一下那女生。
“是这样的,”那女生忙解释说,“这货我刚在院子里找到的,很明显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我的货。”说罢,激动地掏出学生证给他看。
“噢,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