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朝的刘养德听到,一定心有戚戚焉。
从天灾这个角度上来讲,明朝是华夏历史最悲催的朝代,没有其一。《中国救荒史》的作者邓云特先生曾言:“明代共历二百七十六年,而灾害之烦,则竟达一千零十一次之多,是诚旷古未有之记录也。万历时期是明代历时最长、灾荒最多的一个时期。
四十八年中仅水灾和旱灾就达四百三十九次,计当时灾害最多者为水灾,共见二百六十五次;次为旱灾,共见一百七十四次;又次为地震,共见一百六十五次;再次为雹灾,共见一百十二次。
更次为风灾,共见九十七次;复次为蝗灾,共见九十四次。此外歉饥九十三次;疫灾六十四次;霜雪之灾十六次,则其尤次焉者也。”
当然,由于依据资料的不同和判定的标准不一,统计的数字也差异很大。由以上统计可知,如果减去这些重复计算的灾害次数,其中包括了一次灾害涉及两个或多个省区的情况,因此这一数字不免有些扩大。
就各省区来说,北直、南直、山西、山东、陕西、湖广、浙江、河南等省区灾害频繁,而有些单次灾害,波及面非常广,危害十分严重,如万历十四年的疫灾波及二百一十七县,华北平原人口总死亡率在50~90%不等,江南地区为20~30%,其状况惨不忍闻。
苦难最深重的莫过于山西。山西因地处太行山以西而得名,省内地形复杂。山地、丘陵、高原、盆地交分布,其中山地和丘陵占到全省面积的三分之二。东西走向的中条、太岳、五台等山脉和南北走向的太行、吕梁山脉将山西切割成零散的地理单元。
山西境内河流分布千余条,以黄河、汾河、沁河为代表的河流在各个地理单元内塑造出河谷盆地。山地起伏、沟壑纵横的地理环境是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在山西表现出一定特殊性。
在温带大陆性季风影响下,山西每年的降雨集中分布在夏季六月到八月,但是地形上山脉阻隔,全省的降水分布并不均匀,多雨区集中在晋东南的太行山区和中条山区,以及晋北的五台山区、吕梁山区。
暴雨多发的气候特征为洪涝、瘟疫等灾害的发生提供了天然的温床,短暂的雨季过后,山西又长时间处于干旱期。复杂的地理地形和持续干旱的天气条件共同提供了疫情发生的自然环境。
从公元一五零零年开始,持续到公元一七零零年,两百年间太阳活动较之前减弱,太阳黑子出现的数量较少,四季温度呈现整体下降,进入所谓的小冰河时期。
明朝山西疫情从一五零零年开始集中爆发,之后一直到明朝灭亡这一段时间,疫情虽有起伏和间歇,但是总体上呈现频繁发生的特征。尤其到崇祯五年后,山西疫情几乎没有间歇。
从万历八年夏季开始,山西全省大部再次遭旱荒疾疫,民不择食。洪武二十四年,北平,山西两省人口大约有六百九十万,以5‰的年平均增长率计算,万历八年应有人口一千七百八十万。据后世的专家统计,从万历八年到万历十年的因为瘟疫死亡人数已达到七百多万。
因此,瘟疫烈度同样不低于万历八年的瘟疫烈度的崇祯年间的大瘟疫,并且伴有战争灾荒等其他次生灾害,其死亡人口数绝不可能低于七百万。
刘养德是临晋县一位读书人,家庭虽不富裕,全家九口人守着二十几亩地辛勤劳作,一家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可天有不测风云,万历八年先是大旱,又是瘟疫流行,张家人几乎都死绝了。
两个哥哥和嫂子以及三个侄儿全部都染病而亡。一家人只剩下刘养德和他的母亲。悲痛欲绝的刘养德为了埋葬亲人,他无奈卖掉了田产,从此变得家徒四壁。
然而疫情变得更加的严重,发展到最后,整村整村的人死去。家乡没了活路,刘养德卖掉了房子,背着自己的母亲外出逃难。
刘养德毕竟是个读书人,明白要想活下去,只有去大城市,才可能有一线生机。他咬着牙,带着仅有的盘缠,背着母亲踏上了漫漫的逃难路。
这一路上的艰辛,在他的余生里,每每想起来都不寒而栗。曾路遇打劫贼人以刃加颈,想要图财害命。正在危难的时候,刘母大声悲呼曰:“杀孝子乎?”,盗贼羞愧难当而去,这才捡得一条性命。
万历九年五月,刘养德仅有的盘缠早已经用完了,他背着母亲一路乞讨,历尽艰辛终于来到了京城郊外的官道边。
昔日的翩翩学子,现在已经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母亲倒是被他照顾的很好,虽然很瘦弱,但精神还好。
官道边一个草棚茶铺内,只有一个老汉守着火炉在烧水。这个茶铺的生意很清淡,稀稀落落只坐了三五个当地的农夫,看模样还是附近的乡邻。
草棚外倒是蹲着十多个衣不蔽体的男女乞丐,一个个蓬头散发骨瘦如柴,脸上黑得只剩下白眼仁。母子两人走了几里路,见此处有树,便停下休息。
刘养德把母亲扶树根上坐好,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菜饼放在母亲的手里,这是他们仅有的一点粮食了。他自己掏出个破碗打算向店家讨点水喝。那老汉见刘养德过来,倒也不介意,主动倒了一碗水给他,刘养德作揖连连表示感谢。
服侍着母亲喝了点水,他自己也就着开水吃了小半块菜饼。那老汉提着水壶过来,又替他添上。刘养德刚想致谢。
就听那老汉问道:“小哥,看样子,从山西过来的吧。家里遭灾了?这些日子,从山西过来逃难的真不少啊!”
刘养德神色黯然,眼圈顿时红了。他忍住悲伤答道:“多谢老丈!学生的确来自山西,去年家乡遭了旱灾,又发生了时疫,十室九空啊!再不逃,都没了活路了!”
那老汉也唏嘘不已,他捋一捋颔下胡须,指指草棚外的乞丐说道:“瞧瞧,这些也是从山西逃过来的,只剩下了一些青壮男女。老汉见你识文断字人又孝顺,一路上背着自己的母亲不弃不舍。
老汉给你指条活路,你带着母亲去城南十里亭,最近那里有位好心人在招收难民做工。小哥,早些赶过去,兴许还有机会混口饭吃。”
“老哥哥,城南真的在招工。”旁边一个中年乞丐突然插话,几个人也目不转睛的看着这老汉。
老汉肯定的点点头:“每天辰时便有人在,你们往东再走十里,就会看见一个营地。快去吧!已经招人招了十来天了。也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机会。”
这十几个乞丐一听大喜,赶紧收拾一下就匆匆的上了路。刘养德心中也很是焦急,但是他还是不忘深深对着老汉作揖。说道:“多谢老丈指点,大恩莫齿难忘,学生如有出头之日,定将回报老丈的恩情。”
老汉呵呵一笑,又拿过一个烙饼塞在刘养德手中说道:“举手之劳而已,快快去吧!上天不负孝心人,老汉也帮不了多少,这个烙饼在路上充充饥,别把老娘饿坏了。”
刘养德倒是不迂腐,他噙着眼泪收下了烙饼,鞠了一个躬,这才背起老娘朝着南边蹒跚而去。这老汉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摸了摸兜里的两块银元,心中有些暗自得意。
月初时,茶铺里来了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让他把流民指引到十里亭去,这样就每个月给他两块银元,这样轻松赚钱的好事让他欣喜过望,当场就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这一干就快二十天了,流民始终未见减少。今天这是第五批人,想想这些人的惨状,老汉也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骂了句贼老天,转身进了自己的茶铺。
……
我们把时间回溯到万历九年正月间,那天晚上,张鲸汇报完荆州之行的见闻,小皇帝朱翊钧自从得知了张居正的态度以及病情后,这两日也安心了不少。
这一日上午,朱翊钧刚用罢早膳,冯保就跑到乾清宫求见。在西暖阁,他把昨夜城里头叫化子闹事的情况简明扼要向皇上作了禀报。一听说闹出了人命,朱翊钧就急着问:“死的是兵士还是叫化子?”
冯保答:“兵士死了一个,是个哨长。叫化子死了两个,一个中年汉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个老头儿,在慌乱中让人踩死。”
“叫化子哄抢店铺,那就不是叫化子了,应该是强盗。大伴,你说是不是?”
“皇上所言极是,”冯保答道,“小鬼造反乌龟翻潭,虽成不了事,终究叫人腻味。”
“这事儿,着刑部处置。”
朱翊钧说着,又想起前两天张鲸汇报的事,便接着问:“大伴,王实那个弟弟王兴最近在忙什么,听说这小子在城外买了不少荒地,他想干什么?”
“皇上,您忘了?开了春,就要收羊毛了。”
“羊毛?什么意思?”
“对呀!镇海伯不是要跟您合办毛呢作坊吗?王兴这段日子一直忙着选址买地。还把老奴找了去帮忙,那城南的地还是老奴帮忙置办下来的。”
“哎呀!看朕这记性,真是忙昏头了。咋把这么一件大事给忘了?呵呵,王兴这小子还不错,这小子现在是五品衔的锦衣卫指挥吧?得了,看在他做事尽心的份上,赶明儿给他升升官。”
“呵呵,皇上这么抬举他,这王兴倒是好福气。”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乾清宫一名内侍进来禀报,说是王兴紧急求见。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朱翊钧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问道:“太好了,朕正好有事找他,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会极门口候着。”
“去领他过来,朕在这里……不不,这里不合适。嗯,就去文华殿吧,朕在那里召见他。”
小皇帝本想就在乾清宫见他。转念一想,在乾清宫谈买卖不太合适,最终选择了文华殿。
朱翊钧说罢,就让冯保跟着他,急匆匆朝文华殿而来。朱翊钧刚坐定不久,便见外面一身高八尺的少年郎跟在内侍的身后朝这边走来。来人进门立刻行君臣大礼,口称:“臣王兴叩见陛下,皇上尧舜禹汤,寿与天齐。”
朱翊钧噗嗤一笑,调侃道:“起来吧!你这哪跟哪啊,这是哪朝哪代的礼节?你们王家兄弟咋一个个的都喜欢搞怪,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礼节。来人,赐坐。”
“谢皇上。”
“嘿嘿,”王兴露齿一笑,自嘲说:“臣乃海外野人,不知朝廷礼节,还请皇上原谅则个。”
“哼哼,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个怎么有空来见朕了,说说吧,有何事要奏?”
“皇上,您这样说臣可真不厚道啊,臣最近可是忙的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哪有时间进宫陪您?”
朱翊钧用手点点王兴:”大伴,瞧瞧,这王兴跟王实可真是亲兄弟,一样的毛病。朕说一句,这小子就要还三句。哼哼,也就是你俩敢跟朕这样说话,说吧!朕还忙着呢,没闲工夫跟你磨牙。”
王兴说道:“嘿嘿,昨儿夜里,发生在德胜门内的事,想必皇上已知道了。”
朱翊钧一听就有些不乐意,勉强点点头,瞥了一眼打横坐着的冯保,言道:“不错,冯大伴一大早就已奏禀过了。怎么?王家小子,你啥时候开始关心朝政了?”
仿佛没有看见皇上的脸色有异,王兴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道:“嗤,我操那个心干嘛!这不正赶上了嘛,臣打听到有这么回事,心里正好有个想法。这不,一大早求到皇上头上来了嘛!”
“切,你能有什么想法?告诉你也无妨。朕正准备下旨,将带头滋事的叫化子统统抓起来严加惩处,再申谕五城兵马司,限三日之内,把所有叫化子逐出京城,一个也不得漏网。”
“别啊!皇上,您可千万别这样做,这帮人可是大有用处啊,能为咱们挣不少钱呢。”
“哦,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是这么回事。臣找了两个叫花子当面询问,才得知一些实情,这些人都来自山西、大名、真定,听说他们那里遭了灾,又爆发了瘟疫,死了不少人。
加上当地赈灾不利,这帮人没了活路才逃到京城来的。我昨日去那些人聚集的地方看了一下,哎呀妈哟!好几万人呐!而且大部分是青壮。
呵呵,这不咱们不是要办厂嘛,正好缺人,可不就把主意打到这些人身上的。这些人只要给口饭吃,养两天都是好劳力呀!遇到好的机会,臣怎么能够错过。”
朱翊钧拍案而起,惊道:“你说什么?好几万人,怎么回事?朕怎么没有听说。”
“这臣就不知道了,这您得去问你的大臣。反正那荒郊野地里密密麻麻都是窝棚,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到。皇上,别怪小子没提醒你啊!若按皇上旨意,对叫化子严加弹压,必然激起民变。”
“有这么严重吗?”朱翊钧愕然问道。
王兴答:“皇上,昨晚臣问的那两个叫花子,一个是大名府人氏,一个是真定府人氏。大名府的那一个是位老人。他讲自万历八年起,晴雨季节不按时序,春夏宜雨却一直旱,秋天宜阳又淫雨不止,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
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日。农户家中几无隔夜之粮,哪里还能上缴赋税?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赋就拘拿锁人。农户抗不过官府,只得变卖家产,交清赋税赎出人质。如此一年下来,大名府的农户几乎破产,在家乡无法活命,只得全家人一起离乡背井,靠乞讨活命。
那老人刚说完,来自于真定府的那一位中年汉子,已是痛哭失声。臣询问其原因,他说老人所言句句属实,他本人的家产已变卖殆尽,家有八旬老母奄奄待毙,万般无奈,只有忍痛卖掉年仅十三岁的闺女,换回一点粮食赡养老母。
合境饥荒,米贵人贱。卖闺女用秤称,一斤人只能换一斤麦子。这中年汉子的闺女重五十四斤,因此只换回五十四斤麦子。中年汉子将麦子留给老母度日,自己带着妻儿出外乞讨。听人说山西更惨,灾后还爆发了瘟疫,十室九空,已经千里无鸡鸣了。
听了这两位叫花子的哭诉,臣心如刀绞。皇上,唐杜甫曾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的是兵戈相见的乱世。
如今是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内辇毂之下,竟然还有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发生。皇上,您听了不知作如何感想?”
朱翊钧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万万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叫花子闹事,后头还有这么悲惨的故事。王兴,听那两个叫花子的口气,好像是官府逼得他们离乡背井,这话是否属实?”
王兴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音,似乎叫花子事件与朝廷推行的税政有关,立刻辩解道:“皇上,您这话可是有点不讲道理啊!张先生执意在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其意一是为朝廷理财;二是惩抑豪强保护小民。
张先生务求国家富强,但决不横征暴敛,为朝廷揽取额外之财。地方官吏为朝廷征收赋税,是依法行事,谁也没有让他们鱼肉百姓盘剥小民!”
“王兴,你这是跟谁说话呢,真是个野人,没点规矩。”冯保眼见王兴这咄咄逼人的架式,让朱翊钧有些难堪,赶紧出来打圆场,便插话说:“不过,官府收税,只要没有额外征收,也没错到那里。”
“冯老公公此言差矣。”
王兴得理不饶人,又反驳冯保道:“农户颗粒无收,官吏凭什么还要征收赋税”
“不征收怎么办?朝廷额有所定呀。”
“嘿嘿,额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灾人祸,地方官吏应及时向朝廷奏实,请求蠲免租赋。”
“王兴所言极是。”朱翊钧突然醒悟,言道:“一年来,怎么从不见山西、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员有折子上来,奏明灾事。”
“这就是症结所在。”
王兴义正辞严,继续说道:“底下的百姓,见不着皇上。官吏催收赋税,对他们如狼似虎,他们还以为这是朝廷的主张,许多怨气无法排泄,就会自然而然迁怒于皇上。古人讲‘官逼民反’,就是这么个理儿。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蕴含的道理,还望皇上三思。”
“王兴不用再说,朕明白了厉害。咦?不对呀!你小子……”
朱翊钧突然醒悟过来王兴进宫的良苦用心,他上下打量着王兴,嗤笑道:“啧啧啧,差点让你给糊弄过去了,朕还以为眼前站着个御史言官呢。你小子看样子缺人手是假,感情今天你是来劝谏的,还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王兴嘻嘻一笑,又换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嘻嘻,皇上,您可高看我了。咱们缺人手是真,劝谏只是顺嘴一说……”
“行了行了。”朱翊钧不耐烦的打断王兴的话,笑骂道:“收起你那些小心思,朕又没怪你。得,今个既然当了一回御史言官,朕倒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地方官隐瞒灾情不报,是怕误了政绩。
考成法有明文规定,地方官若催收赋税不力,有司必纠察弹劾。因此,这些官员为了应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顾。这里头的情由,于法可商,于理难容。王兴,说说看,朕眼下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皇上,您这可是在难为臣了。此乃国家大政,岂是我一个小小的五品锦衣卫指挥可以妄言的,您还是问那些大臣吧。”
“行了!少特么给我装蒜。朕让你说你就说。”
王兴听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顾忌,但他也不想管的太宽,只就事论事答道:“皇上,考成法好不好,臣不敢胡言乱语。昨夜由于调了京营的一千兵士前往镇压,局势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说也有好几万人。这些人并不是成心闹事,只是想有口饭吃,对他们施加武力,终是失道之举。
臣建议不要强行驱赶他们,先在城里头多开几处粥厂赈济,使他们的情绪安定下来,然后立即张榜告示,减免京畿山西受灾数府一年的赋税钱粮,已经强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紧急敕谕户部,调运通州仓存贮的漕粮,解往以上州府赈济抚恤。
嘿嘿,当然臣也打算招一批流民赶紧把毛呢厂盖起来,这眼瞅着春天要到了,草原上就要收羊毛了!耽误一天那得多少钱啊?不过这以工代赈的事情,皇上您不点头,小子也不敢乱来不是!”
王兴说出早已想好的主意,倒是让朱翊钧非常惊讶。笑道:“行啊!还真是让朕刮目相看。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小子还是个人才,说起来头头是道,还滴水不漏,比那些御史言官都强。
行,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门,按你说的办。另外,你的请求朕答应了,让冯大伴派几个东厂的人手给你,就用呢布厂的名义,你在十里亭办个招工点吧,抓紧把厂子盖起来,可别耽误正事。”
“皇上圣明,谢皇上!”
朱翊钧如此大方,竟要派东厂的人帮他招工,这可省了不少事。王兴赶紧马屁奉上,还挤出两滴眼泪,装模作样的说道:
“皇上,灾民们一旦知道是您给了他们一碗饭吃,他们一定会奔走相告,山呼万岁了!”
小皇帝撇撇嘴,揶揄道:“少恶心人了!装都装不像。你这是哄孩子呢,朕又不是昏君。张先生曾多次传授牧民之术给朕,让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道理,还让朕知晓君轻民重的驭国之方,如今正好用得着。
只要老百姓安居乐业度过灾难,朕雇佣他们做几天工又算什么?行了,你小子别在这耍贫嘴了,赶紧去办事吧。”
“臣告退。”
王兴正说要告退,忽见慈宁宫随堂太监进来传话,说是太后娘娘听说王兴来了,请他过去叙叙话儿,朱翊钧一听乐了:“王兴,看样子母后挺喜欢你的,去吧去吧,朕让冯大伴先帮你张罗着,你先陪太后好好说话,把太后哄开心点,朕有赏!”
王兴心里暗暗吐槽,李太后哪里是喜欢自己,只不过是看在自己帮她娘家挣钱的份上罢了。心里虽这样想,太后相召,王兴不敢怠慢,忙跟着太监去了慈宁宫。
……
自打张居正辞官后,李太后的日子越过越清闲,每天就靠抄经念佛听曲看戏打发时光。却说王兴走进慈宁宫,李太后已在花厅里候着他了。
这是一间王兴孝敬太后的超大玻璃暖房,既使外面白雪皑皑,暖房里面却是春暖花开,这也是李太后特别满意的地方,只要天晴的时候就喜欢呆在这里晒晒太阳。
王兴进门赶紧请安,刚一坐下李太后就笑道:“王家五郎,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怎么?不愿意见我这个老太婆,嫌咱啰嗦。”
王兴赶紧辩解:“太后娘娘,您可冤枉死小子了。小子倒是天天想来看您。可国舅爷天天催得小子鸡飞狗跳,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这不,眼瞅着开春了,要是到了四五月,草原上的羊毛送过来了,厂子还没建好,那得多耽误事啊!一天要多花不少钱呢。”
“呵呵,原来如此。怪不得打过了年,就不见你小子进宫,怎么样,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托您的福,总算还是顺利,建厂的地都买好了,就等着招人开工,原想着就要春耕了,小子还担心找不到人手,现在好了,皇上都给解决了!”
“哦,皇上是怎么解决的?”
“事情说来也巧,这两年吧山西遭了灾,城外聚集了好几万流民,啧啧,都是一帮青壮,刚刚我跟皇上请了旨,皇上答应我在流民中招人做事。”
“什么?山西遭了灾!很严重吗?这张四维是怎么当首辅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听人跟咱说一声。”
李太后本就是山西人,一听自己家乡遭了灾,顿时坐不住了,赶紧追问。
“呃,”王兴一楞,这才醒悟过来,有些尴尬的挠挠头说:“这……这个小子也不大清楚,只听说去年开始,山西就闹了旱灾,接着出现了瘟疫,死了不少人……”
话音未落,腾的一下子,李太后顿时站了起来。怒目圆睁:“什么?去年的事情,还发生了瘟疫。张诚,去把皇上请来。咱倒想问问,这张先生走了,这张四维是怎么当这个首辅的?”
张诚去了不多久,小皇帝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一进门就看见母后气咻咻地瞪着他,王兴一脸无辜的站在那里,纯洁的就像只小白兔……
几天后,又一则消息惊动了京师,刚当上首辅不到一年的张四维被皇上以玩忽职守,赈灾不利的罪名罢免了所有的官职,怅然若失的滚回了他的家乡——山西。
接替他出任首辅的是人称“和稀泥”的阁老申时行,而资格最老的潘晟竟然落了榜,这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
……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刀光剑影。对于挣扎在垂死边缘的人来说,那根本不关自己的事。
刘养德就是如此,他现在内心非常的焦急,刚才又一批流民从他身旁超了过去,看样子也是到那个招工点的,还会不会有名额?这让他非常的担心。
可他没有办法,背着自己的老娘根本走不快。他只好咬着牙,背着老娘一步一步的往前挪。临近中午的时候,前方远远的出现了一片营地,营地外人声鼎沸。刘养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加快了步伐朝着营地赶去。
万历八年山西爆发鼠疫这段历史,在穿越者的文档中是有记录的,据记载,从万历八年开始,三年里的山西差不多死了七百万人。七百万人啊!如此大的规模,哪怕只是救下一半,对穿越者的事业帮助那都是难以想象的。
正是因为如此,总督府早就制定了完善的计划,调配了大批的物质,王兴巧妙利用皇室贪财的心理,以呢布厂的名义开始收纳移民。王实也非常重视这次行动,考虑到这次天灾跟疾病有关,政务院派出了强大的医疗团队。
为了便于管理,政务院还派出外交部长朱河,卫生部长许郁郁和民政部长姜娥三人,专门来到北京主持这次收纳流民的工作。一切非常顺利,通过王兴的金钱开路,在东厂的大力配合下,呢布厂很快在十里亭办起了收容所。
自古以来,这种难民区域历来总是最混乱,最肮脏不堪的地方。但在此地却恰恰相反,所有棚户区都得严格按照指定位置搭建,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统一的取水点,以及丢弃排泄物和生活垃圾的地方。
棚户区相互之间分隔很开,以防止火灾和疾病传染。说来可笑,除了棚子本身破烂不堪,里面出入的人员形形色色外,这片难民区总体布局竟然比对面临时调来负责震慑的大明军队军营还要整齐些。这令刘养德初次见到眼前景象时,被惊讶得目瞪口呆。
没等多长时间,刘养德背着母亲就被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带进了营地。营里还有些地方空空当当,除了四周有一圈木栅栏围墙外,其它什么都没搭建起来。
只在地上用石灰线画上了许多方格标记,并在四处角落里堆放了许多木材稻草之类的建筑材料。看样子还要扩大规模,准备接纳更多的流民。
营地周边有十几个东厂的番子在巡逻。还有一些穿的很奇怪的人在营地里走来走去(戴着口罩穿白大褂),刘养德和他母亲被安排在一个大棚里坐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过来登记他们的来历和姓名,因为这少年带着口罩,张养德只能够看清两只亮晶晶的眼睛。
登记完后,这少年先给母子俩一人送上一碗粥,并告诉他们这是让他们先填填肚子,因为还没有到正式开饭的时间。
母子俩千恩万谢,待少年走开后,就迫不及待的喝起粥来,这么长的日子,母子俩是第一次吃到正经的粮食,一口热粥下肚,刘养德的眼泪都下来了。
接下来的奇遇,让刘养德一辈子也不能忘怀,他和母亲短暂的被分开了,他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棚子里,被人命令脱去了全身的衣服,头顶上一个倒置的象莲蓬一样的东西突然喷出了热水,水里面有种怪怪的味道。
少年人催促他马上洗澡,还递过来一种奇怪的胰子,让他涂抹在身上。舒舒服服洗完澡,换过了新发的衣服,除了内衣内裤,还有一种奇怪的袄子,比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直裰好的实在太多,穿在身上非常的暖和。
然后他被带到了一间奇怪的房子,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帮他检查了身体。仿佛就是在梦里,经过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检查,快吃饭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简直都快认不出来自己的母亲了,因为母亲变得干干净净,同样也换了一身衣服。当听到刘养德说,换下来旧衣服全都被烧了,这里的人说怕传染疾病。这让平时节俭的母亲心痛了好久。
棚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折腾了这么久,大家又变得饥肠辘辘。有些人听说等会会开饭,都伸长脖子向外看。正想着,见外面推来一溜大车,车上堆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馒头。还有许多大木桶,掀开盖板之后便可见热气腾腾,显然里面是盛的热汤。
流民们一下子都激动起来,那些箩筐里面堆放的居然都是白面馒头!那汤桶里也香气扑鼻,不知道是啥好东西。有些人不住想要去抢,就被那些东厂番子拿着刀被一顿抽打,命令所有人坐在原地不许动,十几个少年为他们分发食物。
白面的馒头,不知名的肉菜汤(鲸肉),遭灾前即使在家乡,这些流民中也很少有人能吃到这么丰盛的食物。
刘养德吃干净手中最后一块馒头,又喝完了最后一口热汤,身体变得暖暖的,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打了个舒适的饱嗝。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啊!贫穷的时候,幸福有时候就这么简单。
他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表情,还有人在咂巴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味道。一车的东西被吃的干干净净,那些少年人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仿佛已经见怪不怪,或者是根本不在乎。
刘养德心中暗忖:不知道这位东家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钱给流民提供这么好的食物,这些少年人看上去像官府又不像是官府的人。据他观察,这些少年竟然人人识文断字,精通算术,根本就不像是仆役。这些人,真是好生奇怪。
说来好笑,有些人刚吃饱了饭,就喜欢疑神疑鬼,瞻前顾后,尤其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读书人表现得特别明显。
刘养德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现在吃饱了穿暖了,他就开始琢磨周围的一切,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不同寻常,这也让他的心中开始惴惴不安。
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背着一个大桶,用一个奇怪的杆子在喷洒一些味道怪怪的水,一个巨大的焚烧炉,在不停地焚烧那些换下来的破衣烂衫。新的流民还在源源不断地进入营地,营地的另一边又有一群人正在吃饭。
更让刘养德意外的发现是,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管理这个营地的竟然是两个女人,两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这让他难以置信,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胡思乱想间,刘养德不由自主的看向营地中间那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舒卷之间,露出七个大字——永宁羊毛纺织厂,看到这几个字,刘养德变得更加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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