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出奇的热,烈日高照,整座大梁城几乎要融化在盛夏的午后。
狗儿东一条西一条,稀泥一样糊在地上,不知死活。
连蝉都没了力气,人们更成了蔫巴的枯叶子,瘫软无力地窝在家里、树下、地窖和一切能躲避烈日荼毒的地方。
然而城东的一家粮坊门前却熙熙攘攘挤了大半条街,人们在冲里面喊着些什么,全都争相往前排挤去,几乎快要把门槛给踏破,一个个都热得精疲力尽,又盼得望眼欲穿,挣扎着最后一丝气力来讨个明白。
在这骄阳如火、艳阳高照的大好天儿里,每个人头上都顶了团黑云,聚在一起,简直快要把粮坊的屋顶给压塌陷。
秦军要打来了,大梁要封城备战了,这是封城前运进城里的最后一批粮。
“六百钱一石?这可是寻常价格的二十倍!”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质问。
“到底是卖米还是卖金子?”
“这是抢钱!”
“你们这些发战争财的,屯居货物,高价卖出,就为了等着在这种时候宰人的肉,根本不顾人的死活,你们、你们这是在要我们的命啊。”
愤怒、不满、无助,所有不满情绪都膨胀到了极限,每一个人的怨气都在炎炎夏日里腾升成一团令人抓狂的憋闷沼气,仿佛只待一粒火星就能把它点燃、爆炸。
而被问到的吕氏掌柜则始终保持着“爱买不买”的冷漠和蔑视,他扇着扇子也很烦躁,冲着众人挥扇指向另一边:“你们去城里打听打听看哪家还卖粮的,大可去向他们买,我们又不逼你的。”
一人大骂:“你他娘的这不是废话吗?要别的地方有米卖,老子还犯得着来买里你们的黑心米?”
“就是!”
“官府还管不管了?任由米价疯涨,市亭的官吏都是瞎的吗?”
掌柜呃很热,但出口却寒凉至极:“这正是我们与大梁市亭协商的结果,有谁不满意就去找官府,他们说降价我就降价!别在我这儿叫唤!”
这又冷又刺的话,不但没给大伙儿降温,还立刻引起了众怒。
“怎么说话呢你!什么叫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那些个吃里扒外的狗官!定是收了你们的贿赂!”
“就是!”
“官粮从不济民!那些狗官仗着有俸禄,每天一斗米的官粮把他们的给喂饱了就不管百姓死活,官商勾结!不得好死!”
群情激愤,一呼百应,开始有人怂恿着往店门里推搡,掌柜一脑门子汗,满脸不耐烦,啧嘴摆摆手,让旁边值守的士伍去解决。
掌柜的平时迎来送往的,千副面孔切换自如,在眼下这种特殊时期做买卖便不再捧着客人,该露狠的就不会手软,对这些闹事的自有一套法子去应付,粮坊周围也早就打点好了大梁县卒来守卫。
士伍们围起人墙,用结实的铠甲和锋利的长戈将百姓严严实实挡在门外,人们慑于武力,只能忍下气,在店铺外面大声谩骂着过过嘴瘾。
“还剩最后八百石,”店里的伙计喊道,“要买的赶紧,大梁明日封城,今日昏前我们就走了,倒时你们有钱都没处买粮去!”
就着他的话音,有几个人背着满满一麻袋钱,左一句“借过”右一句“劳驾”,费力挤过人群。
“我买我买,先给我装满。”
“我来十石,收碎金吗?”
“这是我婆姨的嫁妆,真金实银,你看看能换多少米?”
想买粮食的人被士伍让开个口子放进店里,交钱,提货,再从后院把整车粮食运回家。
买得多的、再省着点吃稀粥的话,就足以一家四五口坚持半年,大梁城的常驻百姓对于封城固守相当有经验,毕竟总是挨打,一来二去,便对家里粮食的存量多少也有些估计。
而大部分人出不起这个粮价,或是不愿负担这么荒唐的价格,想借着集体闹事来给粮坊施压逼迫他们降价。
但依然有人要花天价买粮,还成车成车地买回家囤积。在抵制者看来,买粮的就是叛徒,人群里也很快出现了针对买粮人的骂声。
“你们这是纵恶!”
“为虎作伥!要不要点脸?”
“有钱是吧?家里是不是有官府后台啊?吃了多少百姓的血汗钱?”
“我就算出城当流民也不吃这宰人的黑心米!”
在店里买粮的人隔着守卫亢声反驳:“那你出城就是,干嘛要管我买不买米?又不花你家的钱!”
也有人好言相劝:“我劝你们能买的就赶快买吧,能买多少是多少,不然封城打仗几个月,家里吃什么?”
外面的人当场炸了火:“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吃什么关你何事?你们是官府派来的细作吧?魏国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搞垮的!”
他暴跳如雷,要炸炸一锅,店外霎时嚷声震天,大股人流往前冲去,愤怒的人群汹涌而至,掌柜和伙计吓得赶紧关了门,士伍险些抵挡不住。
就在现场近乎失控之时,一声巨大的怒吼从天而降,蛮力划破这场喧闹:
“别吵了!!!快逃命吧!!!”
这声音由远到近,足足喊了五六遍,几近失控的人群这才纷纷停手,回头去望,发现几个年轻人在屋顶上蹿下跳,从四面八方跑来,又交错着跑向别处,他们在向全城传话,一边奔跑一边呐喊:
“秦军在城外挖河道、修水渠,要引水淹没大梁城!”
“十天!城内百姓有十天时间离城!十天之后,大梁将重蹈楚国鄢城的覆辙!”
“高墙之内,尽成海域,水没屋顶,无人能活!”
“十天!只有十天!大家快跑啊!!!”
这些人呼喊着渐渐远去,将名副其实“祸从天降”的消息带向别处。
方才还翻了天的街道忽然陷入一片诡异的阒然,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落在鞋面上。
这一道晴天霹雳让所有人脑中嗡的一空,许久之后才有人开口,语气犹豫又害怕:
“这、秦军这就攻来了?这么快?不是说至少还有半个月么?”
“你听清楚,那人说的是秦军在城外挖水渠,要引水淹了大梁城。”
“秦军异想天开,我大梁城墙那么高,岂是水能淹进来的?”
“……是你孤陋寡闻了吧,大梁有好几条从城外流入、又通向另一边城外的沟渠,那水……自然是从这里淹进来。”
“楚国鄢城?我记得我耶耶说过,秦国的武安君久攻鄢城不下,便在十几里外改了最近的水道,把巨量的水流引向鄢城,瞬间死了好几十万人!”
“这么残忍?真是虎狼暴秦!”
“听说武安君先前派人喊话,提醒百姓撤离,可城内却无人相信,也没有一人离开,结果就……”
人群压抑地沉默着,尽管目前还不能得知那几个跑屋顶的年轻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已经有人开始为离城做打算。
连士伍也难免恐惧,他们还没接到上面的命令,退心便已动摇。
有人问道:“那刚才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话,我家也得尽快离城了,我可不想被活活淹死。”
“逃吧,就算是假的也只能信了,当流民好歹能保住一条命,总比在城里坐以待毙强。”
“我不想走,大梁是我的家啊,家里的宅子住了四代人,离开这里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能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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