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大秦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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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城郊,兰池宫。



    年逾半百的男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缓慢下车,两阶的车踏竟被他踩出了悬崖峭壁的险峻,模样有种咬牙切齿的艰难,想来是腿脚不大利索。



    他在落地之后毫不掩饰地喘了口气,又攥拳抵嘴轻咳了一声,摆摆手让旁人不用再扶。



    男人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许多,两鬓和胡须花白,皱纹深刻,乍一看会觉得他年近古稀、风烛残年,尤其是那双沧桑深敛的眼睛,被繁重的公务和莫名的心悴消磨得黯淡无光。



    昌平君熊启,一个楚人。



    他以楚国宗亲的身份,十六岁作为表姐的送嫁副官,随着婚队来到咸阳,在异国他乡一待就是三十年,又在表姐华阳太后的支持下做了十多的年秦国丞相而达到顶峰,地位一时无两。



    而他时刻没忘自己楚人的身份,身上流着楚国王族的血,是维系秦楚两国交好的重要纽带。



    最初仰仗着华阳太后的权势和风光,楚人在秦宫里的地位也无限荣光。



    而华阳太后走了,楚系势力忽逢寒冬,给他们先前的红火来了一次大降温,处境不冷不热地尴尬着,虽说没有过错,但也绝不会受嬴政待见。



    这几年嬴政大刀阔斧地东进、风驰电掣地灭掉其他国家,秦国的土地每天都在向东扩大,熊启便知很快就会轮到楚国,自己这个在秦国的楚人也终将无法立足。



    坏消息还是来了。



    今日早朝,嬴政在群臣面前以昌平君年事已高、积劳成疾为由,罢了他的右相之位,由左相隗状接任,左相则由王绾继任。



    而罢相之后的熊启,则继续保留昌平君的名号,前往秦国的封邑就封,并且要在半个月内离开咸阳。



    他的封邑就在内史,距离咸阳不远,还享两万户的食邑,看起来可以富贵终老。



    然而名义总是很好听,嬴政在罢相的当天就往他家派去了一支百人队,走哪跟哪,严密监视。



    连这次来兰池宫也不例外,一辆马车后面尾随了一大溜的兵,一路跟他进了兰池宫门,并且没有要撤离的意思,看这架势,以后都是要看着他的了。



    熊启明白,两国交战在即,自己身份敏感,夹在中间肯定要被嬴政处理。



    嬴政对看着自己长大的表叔、岳父,同时也是为秦国做出许多成绩的右相,也算相当念及旧情,对他只是罢相和就封。



    他对仇人恨得彻骨,凡是伤他过深无法令他原谅的,便不惜以最极端的手段来展示自己近乎残暴的残忍。



    反之,他对那些于自己、于秦国有恩的人,也必定铭记在心,总会瞅着机会去给他们好处。



    恶则杀绝,好则进爵,待人穷尽两极,可谓极致。



    熊启打心里为自己捏了把汗,好在目前属于能被嬴政善待的那一类,虽然抱着感激,但他心里难免有所不甘,这种感觉只能与女儿一人诉说。



    在临走就封前,想来见女儿和外孙一面。



    他被引领着穿过重重连廊、叠院,来到开阔的兰池湖边。



    仲夏景色宜人,远处群山青葱,近水莲苞待放,熊启无心欣赏,略微驼着背,一步一沉地走向雅致壮丽的兰池宫,去见秦国的王后,他的女儿,芈纾。



    途中经过一处院子,余光一扫,发现他的小外孙扶苏正勤勤恳恳地练……



    熊启稍一皱眉,停了半步定睛去瞧……



    那是什么?木棍?



    他略感奇怪,不由地旋转脚跟,走去几步想瞧个明白。



    下一眼,便又认出扶苏身边的两个大人,一个是蒙恬,另一个是新来的客卿荆轲。



    这个荆轲,王上并没将他郑重介绍给满朝大臣,只是在一次早朝上,宣令官例行宣读一条条王命时顺带提了一句。



    没有官职的客卿还不能上朝议事,许多人都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剑卿。



    熊启只在书宫小会时与他有过几句寒暄的交情,三言两语也看不出这人到底怎么样,但没几天的工夫竟来教扶苏剑术,也难怪,人家叫剑卿。



    这一招一式地比划下来,扶苏那些步步退守的路数貌似都是和那个荆轲学的,蒙恬只是叉着腰在旁边看,吹着胡子,像是憋了一肚子意见。



    “昌平君,”内侍提醒道,“别让王后久等了。”



    熊启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走。



    兰池宫里放了两座大冰鉴,幽幽吐出冷气,透着丝丝凉意,仔细去听,还有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只是极其微弱,相比之下更加绵软柔和,旁边有两排摇扇的宫人,将冷气扇远,让整座大厅凉意爽然。



    要不怎么说大家都抢着来有冰鉴的大殿里侍候呢,这种凉意求之不得,为了蹭冷气,这些宫人婢子们可以呆在这里扇上一整天。



    而最舒坦的无疑是主人,芈纾早就备好了食水等候父亲的到来,芈纭也在,她为嬴政添了个小公主,被封为美人,此时正和乳母逗弄着孩子玩。



    熊启带着满脸的沉重和满脑子的多虑缓步进殿,对着自己的女儿和侄女行了个艰难的拜礼:“臣启,拜见王后,芈美人。”



    他跪下俯首时,身上不知从哪发出“噼啪”两声脆响,也许是腿,也许是背,总之很响,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殿中格外显耳。



    纵是父女情深,也君臣有别,芈纾早就习惯父亲对自己行大礼,坦然接受。



    芈纭还有些受之有愧,想开口说声“叔父快快请起”,话到口边又即时咬住,看向芈纾,见她顶着一张理所应当的漠然脸,还是把那话吞下了,王后没有开口,此时也不该她抢话。



    芈纾平静地朝周围使了个眼色,芈纭就带着孩子欠身离席,众人相继退出,连扇冷气的宫人也不能留下,屋里很快只剩父女二人。



    待父亲入座,芈纭才亲自去给他倒水,边倒边说:“女儿听说了父亲的事,眼下秦国越来越大,公务也必定越来越多,父亲年事已高,不易操劳,王上是体谅。”



    熊启接过杯,不想喝,放回案上,叹了口气摇摇头:“聪慧如你,又怎会想不到其中真意?论年事,李斯比我还年长几岁,论操劳,他头发都不剩几根,隗状、王绾哪个又比我年轻?终究还只因为我是楚人。”



    芈纾稍感钝惑:“那个李斯不也是楚人么?王上就不忌他?”



    “那不一样,他原本在楚国只是籍籍无名的郡署小吏,一走了之无挂无碍,是铁了心地要成为秦人,为表忠心,整天我秦、我秦地挂在嘴边,而为父么……你是知道的,你祖父便是考烈王,血脉相连,要说完全没有私心,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有一句话,熊启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前段时间有项燕的门客来咸阳与他秘密会见,希望他能以告老回乡为名回到楚国,与项氏和其他几家大贵族一同抗秦。



    那个门客很有些本事,先来晓之以理,说秦国要与楚国开战,熊启这个楚人右相定然会成为秦国朝堂的矛头所指,一旦秦国战事吃紧,拿熊启开刀也犹未可知,所以建议熊启提前辞官,明哲保身。



    再来个动之以情,说熊启是考烈王的长子、三任楚王的兄长,如今楚国大敌当前,他这个王族宗亲也自然该回国效力,不然就是背叛祖宗。



    情理夹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熊启说得动摇起来,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他效力了三十年的秦国。



    他此来兰池宫,不光是想跟芈纾母子道别,更是想旁敲侧击出她的意见,如果芈纾还有些楚心,就该会支持自己离秦投楚。



    结果芈纾正色来了一句:“那父亲究竟有没有私心?”



    熊启缓慢地转去目光,露出一抹失落:“你这是以女儿的身份在询问为父,还是以秦国王后的名义在质问臣子?”



    “父亲若有异秦的私心,那纾儿会以女儿的身份先行劝说,如果劝说不成,那本宫便只能用王后的名义命令臣子了,”她顿了顿,容色威仪,微微欠身,“这全看父亲在秦国和楚国之间如何取舍。”



    熊启闭目垂下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在寻常人家,也许还能看见个水花、水渍,你这一离水盆就已经没了影,恐怕从骨子里便已经是个秦人了。”



    芈纾不置一词,起身来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个辛勤练剑的小身影,眼角柔软得宛若一抹春风,轻轻抚在满身大汗的儿子身上。



    “女儿虽在咸阳出生长大,也未曾踏上楚地一步,却从没忘了自己是楚人,华阳太后的教诲音犹在耳,女儿以自己是楚人为无上的荣光,更不会为了讨好王心而有意去隐瞒、抗拒这重身份。



    “如今……只是因为扶苏,他将来是秦国的王,还要成为天下的王,女儿的责任就是为他扫清成王道路上的任何障碍。



    “父亲若是为了你唯一的外孙着想,就该想到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不是父亲一个人在走,要知道你背后牵连着多少人,除了我们母子,还有纭妹妹母女,另外几个楚国妹妹和她们的孩子也会受到牵连。



    “你在前每走错一步,女儿与扶苏便要跌落一丈,如果父亲执意要当那个挡住我儿道路的人,那也休怪女儿不再念及父女情分,便要将你早早地交给王上处置,因为我……”



    她缓然转过身,姿态雍容端庄,眼中无限高傲,红唇轻启:“是大秦的王后。”



    大秦王后她爹被女儿威胁了,暗自流下一把老泪,也为外孙能有这样的母亲感到欣慰,无奈答应道:“为父老实就封便是,旁的不再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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