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些年轻人把“秦军即将引水淹城”的消息传遍大梁全城之后没多久,阙台和市亭外就张贴了告示,大意:
秦军已在城外扎营开工,准备引水灌城,大梁城将会大开城门十日,让百姓们尽快自行撤离。
绝大多数人不识字,得靠人念出才能知道大意,听了之后个个沉默不语,心急如焚,面如焦土,“急急急”全写在了脸上。
有不愿离家蹲在原地哭的,有喷骂着把秦王爹妈祖宗八代问候个遍的,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低着头往家赶。
短短半天之内,大梁城内的几片里巷中鸡犬不宁、六畜不安,全城的孩子好像都在此时哭闹起来,男人吼,女人叫,每家每户都翻箱倒柜地收拾离城的行囊。
借马的,借车的,我没有,他不借,兄弟不要做了,还是不是朋友?
多事之秋人人自危,谁家不先就着自己的紧?一出事,全乱套。
秦国一箭未发,这大梁的人心,就都散了。
……
……
十五日后。
秦王书宫。
从大梁前线快马奔回的传信兵跪在嬴政面前汇报战况:“……十万余大梁百姓在十日内离城过半,城内守军军心动乱,魏国朝臣联合逼迫魏王投降我秦,魏王及其王眷已被王贲将军派人看押,不日便将押解回咸阳,城外的水渠工事也已暂停。”
“大梁城内现状如何?”嬴政问。
“已由我军接管。”
“传令给王贲,让他继续驻守大梁,等待郡县官员的派遣,并且设法告知流离在外的魏国民众,告诉他们可以回家了,返城之后便是秦民,即刻去县府更籍。”
传信兵领命,随后退下。
一旁的赵高连忙殷切作揖:“恭喜王上,魏王被俘虏,魏国……亡了。”
嬴政“嗯”了声,魏国覆手即灭,容易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如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魏国灭亡与历史上同年。
秦国用几十年前水灌鄢城的前车之鉴作为“恐吓”,吓走了大梁数万民众,还逼得大臣逼宫劝降,既没两军交兵而出现伤亡,也没有水淹大梁造成百姓罹难,就这么轻轻松松灭了魏国。
无攻……么?
嬴政脑中闪过这两个字,只用一则消息,就把大梁城内军心、臣心、民心打成一盘散沙,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来势汹汹的秦国,就连封城自守也没用。
这招看似高明,但他很清楚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不是“恐吓”,而只是魏国实在无力反抗,人心离散,大厦将倾,“水淹大梁”四个字只是压死老马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同样的做法要是放在楚国,就绝不可能行得通。
眼下的齐国不足为虑,只剩一个楚国令嬴政心怀警惕。
尽管之前李斯提议先灭齐国,但综合利弊和实际战况,他还是听从了王翦的建议,先灭楚。
这会儿书房内有王翦、李信和蒙恬,这三人被喊来商讨攻楚事宜,嬴政想在他们之中选人领兵。
李信见魏国的事情告一段落,便禀道:“王上,斥候来报,楚军已在与我秦交界的方与、陈县两地大量屯兵,王上预计何时攻楚?”
嬴政:“楚王负刍弑兄上位,王座不稳,朝中对他多有诟病,不过据耳目来报,他近段时间在竭力收拢臣心,使各地分封大贵族为他所用,征调私兵,操练军士,楚国上下难得通力,我秦必须趁他们形成气候之前尽快发兵。”
李信点点头:“听闻他们用项燕作主将,此人有勇有谋,是个分封的贵族领主,已经聚集了不少贵族私兵为王师增援。
“但这些娇养的私兵各有归属,缺乏统一的训练,单兵虽勇,却无纪律,作战时能否听懂金锣和战鼓的指令也让人怀疑,纵然人数匹敌,可我秦军锐士对付这种散兵游勇绰绰有余,亦如破竹之利箭,必能在一年之内拿下楚国。”
嬴政:“若让你带兵,需要多少人?”
李信自信道:“不过二十万。”
“二十万么?”
“是。”
按照秦国锐士的实力,嬴政对攻楚不说十分自信,至少也有八分,二十万应该足够管用。
但他一直想着荆轲在一年前说的那句、可以被看作预言的话:
……灭魏同年,李信蒙恬攻楚,李信说攻楚不过二十万,却被楚军尾随三天三夜不得休息,大败,遂改派王翦率兵六十万再攻,二十三年,王翦大破楚军,斩杀楚将项燕……
那晚的话,嬴政字字入耳,记忆犹新,像是烙印一般打在他心里。
二十万,到底够不够?
他瞥向王翦,见他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便问:“王老将军有何建议?”
王翦拱手欠身:“王上,若要攻楚,必须派兵六十万。”
“六十万?”李信皱眉看去,觉得他真是老了。
而嬴政心里有些却豁然:“当真?”
“当真,”王翦点点头,“楚国虽然衰落,但地广人众,且楚地东南多沼气屏障,我军进入楚地必有不熟地形之弊,一旦交战,定是死战。
“方才听到李将军所言,便猜他是想效仿武安君当年采取长途奔袭、速战速决的方略,但时过境迁,武安君那年只是攻城略地,并没有带着灭国的目标。
“而如今,秦剑直指郢都,楚人一定会铆足全力背水一战,连他们的贵族私兵都被聚集成能战的王师,可见楚人反抗之决心,王上,面对这样的敌人,切不能硬拼。”
连王翦都这么说了,这就和荆轲语言的一样,真的需要六十万才能攻楚。
李信正值壮年,急于想来一场攻城大战立功进爵,他当场就要提出异见,手刚端起,嬴政捏了捏睛明穴:“寡人再想想,你们先下去。”
三人只好告退,稍过了一会儿,赵高命人端上来一碗汤。
“王上,这是枸杞雪耳汤,喝了提神醒脑,明目亮睛,王上请用。”
嬴政没什么兴趣,转而问:“荆轲现在何处?”
赵高回道:“应是在剑阁陪长公子练剑。”
嬴政笑着摇摇头:“扶苏这孩子,有蒙恬这员大将做他老师还嫌不够,竟要学退退缩缩的无刃剑法,不过那剑法的确有它的玄妙之处,一招反击,一击制胜,不然寡人也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赵高欠身微笑,不表态。
嬴政把案上的竹简和地图卷卷收收,端起汤碗到嘴边:“去,把荆轲找来。”随后抿了一口。
赵高应声喊来一个内侍,正要吩咐下去,嬴政又改了口:“不了,寡人亲自去,看看这小子把剑学成了什么样子,摆驾剑阁。”
……
……
剑阁的小院中空无一人,趁蒙恬不在,教剑的老师带着小徒弟一起坐在树荫下吃零嘴……
荆轲怎么也想不到公子扶苏会点名要他教剑,还是蒙恬带着王命上门通知。
两人一个教攻招,一个教守势,全面培养秦国未来的储君。
这几天蒙恬很忙,剑阁来得少了,只有荆轲一人教,教教玩玩没人管,气氛便也轻松随意些。
他拎着个食盒进宫,练没几下就把扶苏带去摸鱼偷闲,说给要他尝尝“好东西”。
“青禾……团?”
小扶苏好奇打量这绿绿的、亮亮的、软软的精致团子,眼里冒着老虎发现猎物的贪婪光芒,舔了舔嘴,想要“啊呜”一口吞。
荆轲见他馋咪咪的,笑他猴急,不紧不慢地端出盘子,边道:“这是我老家的特产,濮阳段氏青禾轩的招牌菜,公子尝一个?”
扶苏满心欢喜地“嗯”了声,轻轻去拿,小心翼翼用手托着,生怕捏坏了团子。
又尝了一口,眸子一圆,亮晶晶地盯着荆轲点点头。
心里甜到起飞,黑黑的眉毛扬了扬,眼睛弯眯眯得很可爱,舔舔嘴巴看着团陷赞不绝口:“真好吃,我在宫里从没吃过这样的,怎么会那么软?还黏黏的。”
“因为这里面加了楚国稌米,原本在濮阳已经买不到了,都是高价请人专门运来的,没想到咸阳居然有楚人开的粮坊,我就买来几石,找人在家里按着方子做,还真就给做出来了,味道虽与老家的有点差别,也许是鼠曲草有所不同,但不太明显,这是咸阳的滋味。”
“楚国啊……”扶苏想了想,“我母后就是楚国人,外翁也是,外祖母也是,太祖母也是,所以我是半个楚国人。”
“嗯。”
荆轲点点头,突然有点想问问这孩子对攻楚的看法,可自己只是来教剑的,不要掺和其他事,尤其是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
他便强行止住思绪,收起念头,转化为食欲,咬了半个团子,和小扶苏同步嚼着。
这正当,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阵冷到脊梁骨打颤的嗓音:“这是什么?”
摸鱼的师徒俩同时一怔,心很虚地朝后看去,果不其然看到嬴政留着八字胡的死鱼脸正有些不爽地盯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嬴政:什么玩意儿,绿色的真恶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