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再待一会儿吗?”蒋濡沫开口,薄唇一开一合,有些紧张的看她。
蒋云琴还未反应过来,蒋濡沫的脸色已经隐隐变得苍白,仿佛知道自己逾矩了一般。
蒋云琴的动作顿住了,她乌黑的眼睛落在蒋濡沫的身上,有一瞬间的凝住。就在他以为对方会拒绝自己的时候,蒋云琴却突然觉得这样局促不安的小小少年很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
黑色的发丝,带来一种柔软的感觉。
蒋濡沫突然抓住蒋云琴的手,抬起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声音温柔,眼神诚恳还带着哀求,“等雨停了我就回去,好不好?”
蒋濡沫的手心热热的,心跳似乎都能传递过来,蒋云琴一时在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到了最后还是一一压了下来,笑道,“好,就等雨停。”
小濡沫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笑容可爱。
“濡沫,我走以后,三婶还好吧?”蒋云琴一边让他脱掉湿衣服,一边用被子将他裹起来。
谁曾想小濡沫那张白豆腐一般嫩嫩的脸,一下子露出些微怨恨的神情,手指微微颤抖,“我不知道母亲还能活多久,她,她那么努力的保护我,我却帮不了她……”小小少年柔软的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双眼,让蒋云琴根本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三夫人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没有片刻有起色。各色的珍奇药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丝毫没有反应。今天晚上,三夫人的神思竟也恍惚起来,现在小濡沫跟三夫人说话,她也已经毫无反应。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才偷偷跑了出来。
蒋云琴沉默许久,才犹豫着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这个小小少年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显是在拼命压抑着哀痛。
蒋云琴很担心他的将来,这个尚书府,表面上花团锦簇,人心热络,实际上却是个冷酷残忍的地方。她也知道,三夫人若是有个万一,三房再无人能支撑局面,老夫人那边虽然一向对三夫人照顾有加,可那也是看在幼子早逝,觉得对不起寡媳罢了,对于蒋濡沫这个半路捡来的孙子,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爱怜之情。至于大夫人和二夫人,或是与三夫人怨恨已深,或是早已觊觎三房的产业和三夫人的财富,对这个三少爷也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自己虽然答应了照顾小濡沫,可是长久以来,大夫人之所以一直为自己所挫败,不过是因为自己可以豁出性命去拼,但若是要护着一个如此幼小孩子,必定举步维艰。这种情形下,小濡沫以后,该怎么办呢?自己真的能保小濡沫周全吗。
“是大夫人……”蒋濡沫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觉染上了怨恨,小濡沫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鲜艳的血珠涌了出来,“若不是她,母亲也不会染上时疫……”
蒋云琴吃了一惊,隐约觉得小濡沫话里有话。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濡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蒋濡沫的声音哽咽起来,将头埋在手掌里,低哑悲愤,蒋云琴从他的语气中,第一次听到的不是小小少年固有的稚嫩和怯弱,而是感受到了森冷的恨意:“半个月前,母亲在拜佛回来的路上,救下了一个年轻女人,给了她粮食和水,那女人对母亲千恩万谢,可是后来母亲才知道,她是从疫区来的。刚开始,我们都没有多想,可是后来母亲生病了,我回想整件事,才觉得不对,那条路是官员女眷上山拜佛的通道,寻常的百姓就算是逃难,不往繁华的城镇走,为什么要去偏僻的山上?一路遇到无数的马车,她都一直默不吭声,为什么会突然倒在母亲的马车前?明明是给了水给了粮食,为什么她非要当面致谢?还送了一串佛珠给母亲说是谢礼,虽然母亲没有收下,可她毕竟碰到了那东西……”
蒋云琴不免为他说的事情吃惊,难道说三夫人突然染病,和大夫人真的有关联?小濡沫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的!她的眼睛不自觉落在他的手上,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上前拉开他紧握的拳头,却发现掌心处已经被他自己掐的血肉模糊,蒋云琴低声道:“你疯了不成!”
“我从小就是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只是被母亲从佛寺门口捡回来的,她发现我的时候,我身上除了那玉佩什么都没有。为了让别人不怀疑我的身份,母亲想方设法为我安排了一户人家,然后正式收养我,给了我一个家,虽然这家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人喜欢我可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如果连母亲都没了,我该怎么办……”小濡沫低声地说着。
苍天无情,上天要夺走他仅有的幸福,这个尚书府并不是什么安逸的避风港,这里的每一个人是如此的可怕,表面上笑得温柔可亲,背后却血腥和恶心的让人想吐。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她……”这个小小少年的声音已经从最初的哽咽渐渐转为一阵能彻人寒骨的冰冷,小濡沫低垂着头,眼中的清澈变得幽深黑暗,像是最华贵的宝石,只是比夜更黑,黑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蒋云琴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蒋云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充满怨恨的孩子。
被亲生父母抛弃,还面临着失去养母的绝境……蒋云琴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瞧见前生,自己也惴惴不安地站在尚书府门口,不知道能不能讨得父亲和嫡母的欢心,有一条生路可走。同小濡沫一样,她也想有人关心,有人疼爱,而不是步步为营,充满恨意。
蒋云琴私心不希望,眼前这个少年,变得和她一样。
蒋云琴叹息了一声,轻叹着扳起他的脸,果然看到小濡沫眼中溢出的泪,心微微一抽,她却冲他温柔的笑,“不要哭,有我在!”
小濡沫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颊边,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蒋云琴扬眉:“谁?”
“小姐,奴婢是墨竹。”墨竹低声道,声音里的焦急让蒋云琴有一种说不出的坏预感。
“进来!”
墨竹一进门看见小濡沫,露出略微吃惊的神情,随即红着眼睛道:“小姐,三夫人……三夫人不行了……”
蒋云琴心中一痛,随即下意识地看向他,这个少年此刻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异样,仿佛听到的不是养母病危的讯息,而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可是他的手,却在剧烈的颤抖着,眼睛里跳动的,分明是难以掩饰的伤痛看,身体微微颤抖着。
小濡沫,他还是个孩子……蒋云琴不由握紧了他的手。
蒋濡沫看向她,随即笑了笑,道:“我要立刻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蒋云琴叹了口气,轻声道。
三夫人的房间里,一根纤细的红丝线从厚厚的帏帐中伸出来,老夫人特地请来了太医悬丝诊脉。老太医白须已经过胸,眼睛微闭,嘴唇在默默念着,似乎在心里默念着什么东西。虽然白天蒋云琴已经看过三夫人的病容,但是再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感到深深的心悸。原本柔美的三夫人,现在枯瘦得像个单薄的影子,躺在重重的锦被里,呼吸十分的急促,仿佛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要断了。
老夫人此时正坐在不远处,焦急地看着太医。大夫人和二夫人等人则在旁边站着。老夫人失去了一个儿子,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儿媳妇也要走了,想来格外令人难过。三夫人亲近的婢女们都有了哭的冲动,但现在谁也不敢哭。因为三夫人毕竟还没有死。现在哭了,等于咒她死。
大夫人神色如常,但蒋云琴还能看出她现在真实的情绪。她像怕被人发现心中的隐秘一样别过脸,肩膀在微微的颤动。她现在一定很焦急,一定很兴奋,但是,是在盼着三夫人早点死!
蒋云琴看到这一幕,就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股怒火,从心底熊熊地漫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深重的恨意。
大夫人一看到蒋濡沫,便皱眉道:“你母亲病的这样重,你怎么能乱跑呢?”
众人望着蒋濡沫,便都露出莫测的表情。
小濡沫却看也不看其他人,走向了床边。
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蒋濡沫的心越发变得深不见底,想起三夫人以前那丰腴的,永远带着温柔的神情,焕发着光彩,恍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母亲。但这份恍惚很快就消散了,接着便是心如刀割。
“母亲,孩儿来了。”蒋濡沫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呼唤。三夫人的眼睛猛地睁开了,她的眼睛已没有了前几日的浑浊,不仅清明闪亮,甚至还有几分清醒。
蒋云琴在一旁看着,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琴儿!”忽然听见三夫人声音微弱,唤她过去。蒋云琴走进帏帐,三夫人忽然伸手过来,抓住了蒋云琴的手腕。
她的手又瘦又凉,蒋云琴微微一震,然而片刻后就感到从三夫人手心里传来了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低头看她的脸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绝望,甚至还是恳求。
“琴儿。”她嘶哑着嗓子,声音也颤抖着:“你是个重承诺的孩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那目光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露出一丝怜悯和慈爱的苦笑,声若游丝。
蒋云琴望着她,郑重点了点头,道:“我对天发誓,答应过你的事情,绝无反悔。”
三夫人最后望了蒋濡沫一眼,笑了笑,手就从蒋云琴的手腕上滑了下来,无力地滑到了锦被上。
老夫人闭目,默默流泪,被压抑了很久的丫头妈妈们终于可以大放悲声。蒋云琴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并不是蒋云琴不够哀伤,而是蒋云琴哭不出来。她的胸口,就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塞着,呼吸都觉得困难。除了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的哀伤外,她还感到心中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塌陷了。她的精神仿佛失去了支柱。她现在才发现,三夫人对她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个盟友那么简单。
大夫人夏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格外伤心地擦着眼泪,却掩不住嘴角微微翘起,夏妍正哭得畅快,忽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疼痛,侧目一看,发现蒋濡沫正愤怒地盯着她。眼中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仇恨。
大夫人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被这个孩子知晓了,她冷冷一笑,毫不在意地把头一偏,继续用帕子装模作样的擦眼泪。虽然夏妍表面上装得毫不在意,心底却感到一阵浓浓的心悸,因此又感到了几分焦躁:事情明明安排的天衣无缝,怎么会被一个孩子知道的?真是说不尽的麻烦!
此时,外面的人已经开始四处走动,三夫人的死讯,一下子惊醒了所有的人。
三夫人生前简朴,葬礼老夫人也遵照三夫人生前的意思没有太过铺张,因此治丧的时间并不长,但因为三夫人毕竟身份放在那儿,京都的达官贵人纷纷上门来吊唁,大夫人出面主持丧事,一切办的井井有条,体体面面,人人皆说她贤德大方,处事公道,却不知道她才是害死三夫人的幕后元凶。
怀疑此事的人,不过是蒋云琴和蒋濡沫而已。事后,蒋云琴特意派人去调查了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只是时过境迁,能够得到的仅仅是只言片语,想也知道,大夫人既然敢做,定然是将所有证据都湮灭了。
蒋云琴觉得愧疚,若非三夫人一力帮助自己,大夫人也许不会那么快动手。现在,她很清楚,大夫人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自己。只是蒋云琴不比三夫人,前世的经历让蒋云琴对那些暗地里害人的手段门儿清,再加上平日里蓄意提防,大夫人一时找不到机会下手罢了。
因为三夫人的过世,接下来的过年,大家也都兴趣缺缺,脸上见不到多少喜色。再加上蒋书雪因为上次的事情不被老爷待见,整日里只能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大夫人心中郁闷,拿着错处重惩了不少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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