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琴微微地动容,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听见一道尖叫声音响起。
一个丫头从不远处飞奔而来,一路撞到了不少人,她的脸上满是惊慌,急匆匆扑倒在蒋濡沫的面前:“不好了,不好了三少爷,三夫人刚才……刚才突然晕倒了!”
三夫人晕倒了?蒋云琴一怔,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浮起很不好的预感。
三夫人被确诊,感染了时疫。
老夫人听说了这件事,亲自去看望了两回,还特地请了名医诊治,想着让三夫人早点好起来。蒋濡沫也是日日夜夜守候在母亲的身边,蒋云琴怕他也染了病,几次三番赶他去休息,可他都坚持不肯离开。
蒋云琴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希望三夫人能够尽快好起来。
一路穿过朴素的青砖灰瓦,蒋云琴的面色始终都沉沉的。虽然大夫一再说,三夫人的病情有了起色,可是马上就是年关了,若三夫人的病情真的好转,她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能出门呢?
屋子里,所有的窗户上全挂着厚厚的窗帘,户外的阳光艰难地爬在窗帘上,由那些边边角角的缝隙中钻进来,屋里显得一片昏沉。不远处的窗下,放着一架古琴,只是上面落了许多灰尘,显然好久没人碰了。
见到蒋云琴来了,小濡沫从一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面色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十分的苍白,漆黑的眼睛里,竟然不知何时,带了点绝望的神情。
蒋云琴一愣,突然心里觉得很不安。
看到蒋云琴来到了,三房一旁的丫头立刻将黑漆钿镙床的青色罗帐用银勺勺起,三夫人躺在那儿,蒋云琴一眼便发现她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身子偏得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就能将她从那张大得惊人的床上吹走。
三夫人竟然病的这样重!
蒋云琴心里的不安,在不断的扩大。
原本还好端端的,怎么会感染了时疫!蒋云琴忍住心头的酸涩,快步走了过去:“三婶。”
自从三夫人生病以后,三夫人就不怎么见人了,除了蒋濡沫和老夫人,大夫人等人来探病,都是被挡在门外的。
丫头低声对两眼微闭的三夫人说:“夫人,安平县主来了。”
三夫人听着丫头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蒋云琴,竟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她对一旁的丫头点点头,让人扶着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琴儿。”
“琴儿,一切还好吗?”三夫人这样问道。
蒋云琴当然知道她问什么,笑道:“大姐姐的额头虽然伤势不重,可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姐当时撞得猛了,不知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三夫人淡淡一笑看着蒋云琴,道:“这样,他们也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三夫人看得透彻,现在大夫人夏妍可是处处战战兢兢,听说蒋权生连一次都没去看过蒋书雪,甚至连嫡亲子蒋允智都疏远了。想也知道,二姨娘的枕头风一定很厉害,父亲原本就多疑,现在说不定怀疑那巫蛊之术是真的,后悔没处置了蒋书雪。这件事情,表面看蒋书雪是好端端留在了尚书府,但这样死乞白赖地留下,她的父亲心中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了,日子绝对不会好过的。
“你还好吧?”三夫人望着蒋云琴。
“托您的福,琴儿一切还好。”
“托我的福?”三夫人轻轻一笑,笑容中略微带了点苦涩,“我自身难保,琴儿,我哪有福字可言?我倒是想要一直帮你,看大夫人倒下,可惜的是……”
“三婶对琴儿,已经帮了很多,您只要安心养病就好。”
“我知道你聪明能干,如今又是县主了,大夫人拿捏不了你的婚事,也轻易动不得你,真是万幸啊。”三夫人说着,仿佛是在安慰她,“只是听我一句劝,将来想法子找个好姻缘,离那群狼远远的……人一辈子,就这些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蒋云琴看着三夫人,不忍心拂她的意,道:“三婶说的话,琴儿都记下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三夫人说的话,隐隐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可是……怎么会,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
三夫人斜倚在床头,任何人见到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曾经盛开的鲜花,现在成了一朵枯萎的花。她的脸色十分灰败,原本丰润秀美的双颊消瘦的厉害,眼睛却是亮的惊人,蒋云琴心中,有一点恐惧。若是三夫人有什么不测……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蒋濡沫身上,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该吃药了。”旁边的丫头端了药来。
三夫人淡淡地望了一眼那药碗,摇了摇头,蒋云琴见她脸色苍白,说话时不时停下喘着气,怕她累了,想要劝她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三夫人却尽可能压低声音问蒋云琴,“外边有人问起你我的病,你怎么说?”
“我就说三婶病快好了。”蒋云琴想了想,才回答说。
“不,你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还需要静养。”
蒋云琴皱起了眉头,不明白三夫人为什么要这样说。
三夫人却看着门外的蒋濡沫,幽幽叹了一口气。蒋云琴恍然大悟,难道三夫人是怕她有什么不测,那些人会对小濡沫做什么吗?
的确,小濡沫根本不是将尚书府的骨肉,若是唯一疼爱他的养母一死,他在尚书府的日子一定会特别难过,如今——已经有很多不好听的流言传出来了。
只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你看我不是挺好的?”三夫人一边说,一边突然从床上坐起,两只手撑着床面勉强站了起来。“我觉得,也许很快就会好了。”她微笑着,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软,要不是蒋云琴上前扶得快,准会摔在地下。
蒋濡沫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别过脸,不敢看自己的养母。
蒋云琴这时候才明白,三夫人的身体,恐怕真的病得很厉害。她原来身子就一直都不好,时疫又不是一般的病症……该怎么办呢?蒋云琴的头脑急速地转动着,她竭力想要回忆当初是怎样处理灾区的时疫的,可是——终究一无所获。她只知道,当年那场疾病,死的人远远超过灾害本身带来的死亡,而大夫们却束手无策。
蒋云琴扶着三夫人在床边坐下,三夫人的眼睛四下寻找着什么。
“母亲,你是想找琴吗?”蒋濡沫轻声的问道。
小濡沫此刻的神情,成熟的让人觉得陌生,完全不像是个八岁的少年。
蒋云琴为小濡沫觉得难过,为什么一个孩子要承受这么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呢?若是真的失去了唯一疼爱他的养母,小濡沫以后该怎么办?
三夫人点点头,蒋濡沫突然从蒋云琴手中接过养母的手,扶着她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在琴边坐下。
三夫人微微抬起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蒋云琴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三夫人低下头,专心地弹琴,弹的是一只非常缠绵的曲子。蒋云琴曾经听过,三夫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弹奏这支曲子,听说,那是当年死去的三叔为她谱的曲子,蒋云琴轻轻叹了口气,三婶的心中,从来都没忘记过自己早逝的丈夫吧。
三夫人的琴曲非常缠绵且哀婉,如歌如诉……
就在一个瞬间,琴弦突然断了,三夫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突然笑了起来,三夫人低声对蒋云琴道:“当年,我也有过一个做母亲的机会。”
蒋濡沫一震,垂下了头,从蒋云琴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晶莹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了。
“琴儿,这些话原本我不打算对人说,可是现在看来,不说的话,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因为我恨大夫人,可我为什么恨她,你一定不知道吧。大夫人为人表面仁慈大度,骨子里却专横跋扈,一向不被老夫人喜欢,当年大伯曾经外放过一段时日,二房又是庶出,那时候尚书府是交给我当家的,后来大伯回到京都,升任尚书,我便主动交出了掌家的权力,谁知大夫人竟以为我故作姿态,竟然动了手脚害得我小产,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三爷原本体弱,又心地善良,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始终耿耿于怀,却因顾忌大伯,不忍心怪责他们,最后郁郁而终,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恨她?”三夫人望着她身边的蒋云琴,突然莫名地笑起来,此刻她心怀痛苦,还是追悔当年的过于轻信,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谁也说不清。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蒋云琴看着,心中不由得替她难过。三夫人想要让位,对方却不肯相信,非要自己夺走才放心。常人或许难以理解,但蒋云琴却明白,大夫人这个人,是不能容许任何人任何事超出她的掌控的。
三夫人笑着笑着,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喉咙里,禁不住咳起来,蒋云琴慌忙替她轻轻拍着后背,蒋濡沫也紧张地走过来。
三夫人在一旁丫头捧过来的痰盂里吐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我以为还能多过些年。”三夫人一边喘气一边对蒋云琴说,“现在看来,日子不多了……”
前生,三夫人是在蒋濡沫出了意外不久后去世的,现在小濡沫明明得救了,她却意外染上时疫,难道一切都是不能改变的吗?蒋云琴握紧了拳头,脸上带着宽慰的笑:“不不,不会的,三婶儿一定长命百岁。”
三夫人豁达地摇摇头:“算了。”她看了看蒋云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隐隐的火焰,三夫人心中苦笑,这孩子,或许对大夫人还是充满着恨意的。想起她自己刚刚嫁进尚书府,想起自己的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子,一个个离去了,想到这儿,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慨。对于大夫人,她心里总有那么一股怨气难以抚平,这才是她一直帮助蒋云琴的真正原因。
但在她病重的此刻,什么事都磨平了,什么恩呀怨呀,似乎越来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只有一件事,三夫人还放不下。
三夫人紧紧握住蒋云琴的手:“三婶帮你这么多,只求你一件事。”
蒋云琴看着三夫人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此刻慢慢扬起了一丝恳切的哀求,蒋云琴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帮我照顾濡沫。”没了母亲的照拂,又不是尚书府的亲生骨肉,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一定非常难熬,蒋云琴可以想象。
但是——答应这样一个请求,意味着从此之后蒋云琴除了报仇之外,还要将一个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蒋濡沫就变成了她的责任……蒋云琴有一瞬间的犹豫,可是想到三夫人长期以来对她的帮助,蒋云琴实在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蒋濡沫的头深深低着,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么的悲伤。
蒋云琴长久的没有说话,三夫人猛地握紧了她的手,蒋云琴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一旁的蒋濡沫,郑重地点了点头。
“琴儿不一定能护他周全,可琴儿会尽到最大的努力。”她这样回答。
三夫人笑了笑,道:“琴儿,谢谢你。”
晚上回到自己的院子,蒋云琴始终一言不发,柏芝和墨竹看了,心中都有点不安,她们虽然不知道三夫人病情如何,可看小姐这个样子,恐怕是不太好了。
三夫人在尚书府,是小姐重要的朋友,这一点,她们知道的很清楚,若是她有什么不测,对小姐决计不是好事。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一片寂静里只听到水珠落下的声音,蒋云琴却睡不着,慵懒的靠在床前,淡淡阖着双目,窗扉处传出细微的声响,带着些许怕人知道的谨慎。
蒋云琴微微倾身,想了想,披了外衣站起来,走到床边,透过窗户,她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外面,蒋云琴心头一动。
下意识地推开了窗户。
“濡沫?”蒋云琴轻声道。
黑暗中,那人的背影有瞬间的僵硬,片刻后,才磨蹭着慢慢转过身。
透过廊下微弱的烛光,蒋云琴看到小濡沫俊秀的脸孔慢慢抬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然红了一圈。
蒋云琴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了?”
蒋濡沫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蒋云琴叹了一口气,对他招了招手,蒋濡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蒋云琴眼睛眨了眨道:“你是要我叫人来请你进屋子么?还是你准备让人发现你半夜溜到我房间里来?”
虽然是堂姐弟,虽然这孩子年纪小,但传出去还是不好听的,蒋濡沫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立刻乖乖地爬了进来。
蒋云琴看到地上多了一圈的水渍,再看蒋濡沫湿了一片的衣摆,只觉得头痛。
而她不知道的是,蒋濡沫的视线在她穿的单薄的身上转了一圈,只觉得耳根处燥了起来,脸也跟着微微泛红,忙低下头。
在蒋云琴的理念里,这家伙就是个小孩子,压根没有半点妨碍的,当然想不到这一点了。
蒋云琴帮着他把衣服拧干,道:“为什么不打把伞,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啊,还是想要让三婶担心你?”
“我睡不着!”蒋濡沫皱眉。
蒋云琴没能忽略他身体的僵硬,便盯着他看了半天。
蒋濡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注视,下意识的移开了目光,在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刹那,他听到蒋云琴说话,“我送你回去!”
蒋濡沫一愣,随即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悲伤的色彩。蒋云琴吃惊地望着他,随即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她拉住他的手,他却触电般的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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