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大通门外,两骑奔来,一人披一件黑斗篷,骑一匹黑马,另一人着布衣皮甲,骑一匹红马。
城楼鼓声起,一排羽箭飞射而下,将二骑逼停在门外桥头。
二骑之后,一队乌鸦军骑兵追袭而来。
“我乃羊公之子羊子鹏,快开城门!”
“夜色不明,不辨真伪!”
“城门守将可是汝南侯?”
羊子鹏借着城楼火光分辨出城门守将是萧纶长子、萧确长兄,汝南侯萧坚。
“正是!”
“丢火把下来!”
城楼上扔下一只火把,羊子鹏飞身接在手上,照亮面目。
萧坚道:“怎知你未投降侯景,是否来做细作!”
“自有家父分晓!”
片刻后,城门开一条缝,羊子鹏与木南风纵马进城,城门重又闭合。
追袭而来的乌鸦兵被城门守兵射退。
“家父何在?”
“武德殿,我送你前去!”
萧坚交代手下防务,领一小队兵士,带羊子鹏进台城。
“可有永安侯的消息?”
“莫要多话!”
萧坚面色冰冷,羊子鹏蓦然感觉到一阵凉气。
台城内一片沉寂。
夜色已深,城内之人都睡下了,台城灯火尽灭,门窗紧闭。
楼榭画栋多被城外抛进来的石弹砸损,房顶上乱插着羽箭,苑道游廊间偶有禁军往来巡查。
这座狭小的台城,容纳了十万多人。
后宫禁苑,前朝宫殿,各处亭台楼阁,都住满了人。
世家宗亲多住在宫苑院落,保留了世家体面,却难以维持贵族讲究,整日衣衫不洗,面容不修。
奴仆百姓则挤在各处仓房廊下,每日参与劳作,协助防务。
侯景初攻台城不下,城内之人皆群情高涨,退敌信心满满,随着围城日深,人们日渐消沉,直至上个月征讨军建康兵败,人们终于陷入绝望。
十万多人、大小宗室聚集在一座小小的宫城内,难免多有事端,譬如抢占地盘,争夺酒肉,械斗群殴等事件不时发生。
太子萧纲以身作则,日常节衣缩食,勤政律己,同时为宗室划定住所,布置职务,配给公允,赏罚分明,绝不偏私,勉强维持着局面,不至于生出祸乱。
台城正殿太极殿之后,后宫禁苑之前,有一条横横亘台城东西的长街。这条长街隔绝开前朝与后宫。长街东西两端,分别是武德殿和文德殿。
武德殿规模颇大,是历代皇帝宣武阅兵之处,四下驻扎禁军,护卫内外宫禁。
萧坚带着羊子鹏穿过后宫,来到武德门外,通报守门侍卫。
不多时,院内跑出来一位精壮将军。
“铁将军!”
来人正是扬子鳄铁城。
“少将军!”
劫后重逢,情难自却,铁城与羊子鹏拥在一处。
“少将军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铁城上下检视羊子鹏,铁一般的男子,竟哭得像个泪人。
“我没事,你怎会在这里?石甲将军可同在?”
“建康之战那夜,我与石甲带着二百残军,杀出重围,进了台城!”
“好,活着就好!”
萧坚道:“进城两人两马,悉数送达,末将告退!”
铁城道:“有劳汝南侯!”
萧坚带着手下亲随,转身离开。
“家父可在?”
铁城面色暗淡,吞下一声哽咽,道:“先进殿来!”
羊子鹏意识到不好,不待铁城引导,跑进武德门,冲向武德殿。
铁城面色阴沉,扫视院门四周,随后牵着金炭,领着木南风进到院内。
“少将军!”石甲挡在武德殿门口。
“你让开!”
“少将军!”
石甲身如巨石,依然被羊子鹏拨到一侧。
武德殿大殿之上,点着两根白烛,白烛下停放着一张灵床,灵床上盖着一面白布,白布下躺着两个人。
扑通一声,羊子鹏跪在当场。
“爹,娘!”
羊子鹏轻声念道。
“少将军节哀!”
铁城和石甲一左一右,跪在羊子鹏身后。
“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前,子时。”
“怎么走的?!”
“羊公病逝,夫人伤心,玉陨。”
三天前,正是我练功走火入魔,萧见理来杀我的那天!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若非我强练大无相功导致走火入魔,那天便能逃出地牢!就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不,有我在,父母就不会死了!
羊子鹏心底剧痛,心血翻涌。
“爹!娘!”
那是大哥的声音!
血溅当空。
扑通一声,羊子鹏扑倒在地。
转醒时,羊子鹏靠在石甲怀里,人中穴被木南风掐着。
羊子鹏看着白布下的爹娘。
一面白布,隔绝生死。
竟没有胆量将白布掀开,去看爹娘一眼。
“我大嫂和妹妹何在?”
“少将军…”铁城难言。
“没事,你尽管道来!”
“十月二十八日,大公子与少将军同时遇难。大公子的尸体被送到城内,少夫人见到大公子尸体,悲恸欲绝,生下只怀了六个月的儿子,却因难产,去世了!”
“大嫂,也死了?”
“与大公子合葬!”
“孩子呢!”
“羊公为孩子取名一粟。三天前,羊公病逝后,夫人托付车老,把一粟送出城去。少将军生死不明,一粟便是羊氏唯一的后人,羊公既死,一粟留在台城没有庇护,危机重重!羊公去世当夜,车老携着一粟,带领羊府仅剩的三十家兵,趁夜出台城东华门,杀出建康去了!”
“出建康了?”
“我在通天台看到,三十府兵全部战死,车老单骑出建阳门,向东而去!”
“你们为什么不跟着?!”
“羊公夫妇尸骨未寒,我们再走,谁为羊公夫妇守灵入土?羊公遗志,坚守台城,存续大梁,我们走了,谁来践行羊公遗志!”
“车叔有没有说,他们会去哪?”
“车老怕仇家追杀,没有说。车老只言,他一定会把一粟抚养成人,为羊氏留下血脉!”
“车叔,一粟…”羊子鹏念念叨叨,忽然抓住铁城衣袖,问道:“子莺呢?我妹妹子莺呢?!”
“哎…”
“子莺怎么了?!”
“小姐她,失踪了!”
“失踪了?怎么失踪了?”
“十一月十五日,征讨军进建康那晚,小姐忽然就不见了,其后几天,羊公派人找遍了台城内的每个角落,连假山山洞也找了,湖底井里都下去找了,没有找到,再也没有找到!”
“是否是台城里有人做歹?!”
“不知啊!当时城外正在混战,城内也乱成了一片,夫人担心小姐,进房去找小姐,就再也没有找到!从那以后,夫人伤心欲绝,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丫鬟们苦劝着,多少吃点喝点,捱到羊公去世,夫人也就跟着…”
羊子鹏静默片刻,他此时的心绪是平静的,如同深夜的湖面。
“家父怎么病的?”
“大公子去世,少将军被羊公亲射一箭,从那天后,羊公便病倒了。后来有少将军未死的消息,但羊公不信,坚持认为是有人刻意造谣,羊公忧愤交加,病情加剧。直至建康之战,羊公听说少将军领兵杀进建康,竟从病床上爬起来,穿上盔甲,站上城头。那晚,羊公亲眼看到了少将军,大家都以为羊公的病会好起来,谁知征讨军兵败,小姐失踪,少将军生死不明,连番打击,羊公病得更重了!以致,以致不可挽回!”
“可曾就医?”
“太子派御医徐之才为羊公诊病。”
“确定不是有人下毒吗?”
“徐之才说,羊公身体没有病,得的是心病,心病不解,大限难消。”
“父亲死前,可有遗言?”
“羊公临终,有片刻清醒,只说了一句话。”
“讲!”
“坚守台城!”
“父亲,没有提我?”
“没有…”
父亲,为何…
“母亲可有遗言?”
“没有…”
“为何会没有…”羊子鹏喃喃道。
铁城没有讲明实情。
羊侃去世后,羊夫人悲恸欲绝,曾喊出一句:“我儿!你这个索命的煞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