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着菜刀,砍不下去。
她毕竟是个妇人,刚才彪悍地很,真让她拿刀砍人,便有些迟疑了。
四下看一眼,周围的妇人投来鼓励的目光。
他是杀夫仇人的儿子,为什么不砍?!师太吩咐了,一人一刀,我砍他一刀,也砍不死他,砍!
悍妇把刀高举起来,正待砍下,却听砰的一声,这小子挣断了麻绳!
羊子鹏伸手把菜刀夺下。
“你…”悍妇大骇,惊叫一声,急忙后退。
众妇人和比丘尼见羊子鹏提着刀站着,面相凶恶,都十分惊慌,各自后退。
定慧师太站在殿中,盯着羊子鹏。
羊子鹏把菜刀扔了,走到定慧师太身前,深揖一礼,道:“望师太以家国大义为重,施以援手,大梁百姓不忘师太恩德!”
“焦山一寺十五家,自给犹有不足,没有多余粮食!”
“太仓帮有!”
“太仓帮二十年前就被羊侃剿灭了!”
“师太重建了太仓帮!”
定慧怒视着羊子鹏,道:“这里哪一家那一户哪一个人,与羊侃没有血仇,你既然知道焦山寺便是太仓帮,为何还敢来?”
“小子心道师太遁入空门,必有怜悯之心,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难民饿死冻死的!”
“当年大梁剿灭太仓帮的时侯,可曾有过怜悯之心?!”
“太仓帮叛国在先,师太难道忘了吗?”
“太仓帮叛国,也已付出了代价。自二十年前起,太仓帮与大梁便没有关系了!”
“退一万步讲,不论道义只谈生意,小子出钱买粮,师太难道要拒绝吗?!”
不想定慧突然发作,怒指羊子鹏,大声道:“太仓帮死去一千多弟兄的性命,到何处买?!”
羊子鹏望着定慧眼里的仇恨之火,深深震慑。
“大胆狂徒!敢在焦山寺撒野!”
声震殿宇。
殿外站着一位老樵夫,身着粗布衣衫,须发苍白,面色沧桑,腰里别着一把砍柴斧子,身后还背着一捆松木干柴。
樵夫把背上干柴卸下,放在门外,走进殿来,对定慧躬身抱拳道:“适才老夫来送柴,听寺里师傅说,有人闹事,老夫担心师太有恙,便来看看。”
“焦老安心,贫尼无恙。”
“待老夫将此恶徒擒下!”
羊子鹏心道这位樵夫一定是焦旷的父亲,便行礼道:“请前辈问明因由,再行出手不迟!”
“把你擒了,再问不迟!”
焦老汉不问黑白,从腰间抽出砍柴板斧,手起一斧劈下。
斧子来势极快,羊子鹏待看清时,斧子已到面前。
羊子鹏身形一侧,板斧贴面劈落。
转身面对着焦老汉,焦老汉的左拳已迎面打到。
羊子鹏再躲开拳头,板斧又横砍过来。
羊子鹏慌忙间举起左臂格挡斧柄。
这一击力度极大,羊子鹏横移两步,左臂就像被敲断一般,羊子鹏忍着钻心剧痛,看准斧头所在,抬起一脚踢去。
斧子没踢着,被焦老汉左手抓住脚腕向上一撩,扑通一声,羊子鹏趴在了地上,双手撑地,试图再起,哐当一声,后脑受到重击,羊子鹏立时昏死过去。
焦老汉用斧背击中了羊子鹏的后脑,三斧放倒羊子鹏。
焦老汉提住羊子鹏的后领,把他重又拎到圆柱之下,从腰间解下一根麻绳,把羊子鹏重又捆在柱子上。
“焦老,麻绳捆不住他!”妇人们提醒焦老汉。
焦老汉呵呵笑道:“你们放心,老夫这根麻绳掺了竹丝,他挣不断!”
焦老汉又对定慧师太躬身道:“恶徒听凭师太处置!”
“劳烦焦老了!”
“不劳烦!”
羊子鹏的鼻子刚才撞在地上,流了许多血,糊了一脸,十分骇人。
定慧吩咐身边的比丘尼给羊子鹏净面。
比丘尼用湿布把羊子鹏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羊子鹏悠悠醒转。
后脑剧烈疼痛,浑身一阵抽搐。
定慧站在羊子鹏面前,平静地道:“大梁曾剿灭太仓帮,太仓帮给不给大梁粮食,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被大梁夺去父兄男人的孤寡们,她们答应才行。”
“不答应!”
“不同意!”
几个妇人同声道。
定慧又道:“你父亲羊侃杀我太仓帮千余弟兄,放不放你走,我说了也不算,也得她们同意,才行!”
“不同意!”
“杀了他!”
“报仇!”
这些妇人,二十年的厚重积怨,终于得以释放。
“话与你说明白,让你死得甘心!”
定慧一张手,旁边的比丘尼递上一把宝剑。
定慧拔出宝剑,对着羊子鹏。
羊子鹏急忙运转真气,想要再次崩断麻绳,无奈越挣扎越紧,无论如何也崩不断。
羊子鹏懊恼至极,自己一时冲动,只身进焦山,本以为定慧师太能明了大义,到头来却是自己一厢情愿,还搭上了性命。
“住手!”
短短的两个字,如同大慈大悲的咒语,在殿中回荡。
羊子鹏转头看,殿外璀璨的阳光中,一位妙龄女子搀扶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年比丘尼,缓步走进殿来。一老一少,仿佛两尊菩萨。
妙龄女子正是止息阁离恨姑娘。
老尼的面容,与定慧有些相像,但要更老一些,更为雍容。
定慧把宝剑递还给比丘尼,迎上前去,拉起老尼的手,笑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老尼面色肃穆,道:“我若不来,你定铸成大错!”
定慧道:“姐姐是为这小子而来?”
老尼拐杖顿地,道:“我是为大梁百姓而来!”
离恨赶忙给羊子鹏松绑。
周围的妇人虽有愤恨,却不敢发作。
羊子鹏死里逃生,惊魂甫定。
离恨握着羊子鹏的手,担忧地问答:“公子没事吧?”
“我没事,姐姐放心!”
老尼面色变的平和,道:“难民当救!”
“什么?”定慧面露怒色。
“妹妹已入空门,该有慈悲心肠!”
定慧看一眼离恨,道:“是不是这个小妖精蛊惑了姐姐?”
老尼道:“离恨姑娘所言,皆是人间真善。”
离恨向定慧施礼道:“小女子止息阁离恨,见过师太!”
定慧冷笑道:“原来是止息阁主人,止息琴圣!你一介风尘女子,也懂得人间真善?”
“小女子眼见京口难民露宿街头,挨饿受冻,只是不忍而已!”
“妇人之仁,也敢对贫尼指手画脚!”定慧又从比丘尼手中抢过剑来,要刺离恨。
羊子鹏把离恨掩在身后。
“胡闹!”老尼道。
定慧见老尼发怒,又把宝剑还给身后的比丘尼。
老尼道:“如今百姓受难,听任不救,这份罪过,你不能承受!”
定慧把衣袖一震,道:“太仓帮的粮食是辛辛苦苦一粒一粒挣来的,难民死与不死,与太仓帮没有任何关系!”
老尼深吸一口气,道:“话已至此,我不再多言。你不出粮,休认我这个姐姐!”
定慧面色凝重,道:“萧衍于我,是灭门之仇,萧衍于姐姐,那可是窃国大恨呐!”
老尼双手合十,从容道:“相去久远,有如前生,早已不去追想了。”
定慧闷哼一声,沉吟良久,沉声道:“好,粮食我出,但也不能白出!大梁给多少银子,我出多少粮食!”
羊子鹏大喜,躬身行礼道:“子鹏替大梁百姓,谢师太!”
不想定慧却望着羊子鹏,道:“你不必谢我,你今天必须得死在这!”
羊子鹏的笑容僵住。
“妹妹为何还是放不下心中的仇恨!”
“当年董显和帮众被屠,我亲眼所见,怎么能放得下?!”
“羊侃剿灭太仓帮,对妇孺老幼手下留情,妹妹和诸位,才得以活下来!”
“我难道要感激羊侃?”
“妹妹带着孤寡移居焦山,重建太仓帮,当年的幼童也都长大成人,出山为太仓帮做事。诸位能有今日,难道不应该感激羊侃吗?”
“姐姐整日念佛,怕是真要念成菩萨了!”
“阿弥陀佛!”
离恨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如冰般清冷。
“师太若想太仓帮再一次灭门,那便杀了羊子鹏!”
“凭你?”
“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办不到。但是对家师来讲,便是小事一桩!”
“尊师是谁?”
“止息阁与太仓帮同在京口。太仓帮的一举一动,止息阁了如指掌!而师太却连家师是谁都不知道,难道不觉得不安吗?”
定慧后背发冷,近年来,太仓帮活动隐秘,定慧一向自信,太仓帮绝不为外人所知。羊子鹏来焦山寺买粮,定慧便很惊讶,此时方知,羊子鹏定是受了离恨的指点。这个止息琴圣,对太仓帮和焦山寺如此了解,其来历定然不凡。
定慧心中担忧,面色却不显露,怒道:“何必故弄玄虚!”
“家师乃是,伎乐门,大吉祥天女,常氏太息。”
定慧愣怔住了。
伎乐门大吉祥天女常太息的名号,让她深深忌恐。
定慧摆摆手,道:“羊子鹏,你走吧!太仓帮与羊侃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背负仇恨这么多年,她也很累。
她只不过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放下而已。
仇恨只是存在于人们的心里,并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仇恨只是心中的一丝执念。
放下仇恨,就没了执念。
定慧心中释然一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