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谷底,仿佛回到秋天。
一方石碑,刻着焦山村三个字。
一路前行,清风拂面,心情也明快起来。
水田中,一只黄牛哞叫,一个妇人正俯身劳作,见到羊子鹏,直起身来,面色朴实,笑容爽朗,道:“小郎君是来探亲吗?”
“是去焦山寺拜访!”
“哦,小郎君前行即可!”
再往前走片刻,一个农妇体格健硕,正在锄地,抬手擦擦额头的汗珠,见到羊子鹏,笑问道:“小郎君从何处来?”
“建康!”
“往何处去?”
“焦山寺!”
“哦!前行即可!”
又到一户门前,竹子搭作凉棚,架子上放着十几个蚕筐,一个妇人和一个少女都围着麻布围裙,给蚕筐里添着桑叶。
见到羊子鹏,少女略显娇羞,偷眼来看。
妇人笑道:“小郎君今年几岁?”
“十五!”
“小郎君成家没有?”
“还没有!”
“小郎君留下来,给奴家做个女婿,可好?”
“娘!”少女面色羞红,低下头去。
羊子鹏不想妇人如此爽朗,忙道:“小子已经定亲了!”
妇人叹道:“可惜!”
少女竟有些忧伤。
羊子鹏赶紧往前走。
又行几步,一个老太正坐在屋檐下织布。织机丫丫作响,老太看着羊子鹏,张口笑起来,牙齿只剩一颗。
羊子鹏行一个礼,继续前行。
前边飘着一面酒旗,酒香浓郁,沁人心脾。
羊子鹏来到酒家前,酒家冲着道路而开,店内有一个少妇人,穿红裙,抹红妆,姿色妖娆,招呼羊子鹏:“郎君进来吃酒!”
“小子还要到焦山寺去!”
“焦山寺就在那里,跑不了!”
“小子有急事要办!”
“再急的事,不差一碗酒的功夫!”
少妇人出门来拉拽,羊子鹏推脱不过,只得随少妇人进到酒家。
少妇人把羊子鹏按在席上,从酒坛里打一大碗酒,放到羊子鹏面前。
一股菊花香气扑鼻。
“菊花酒!”
“嗯,奴家新摘的菊花!”
羊子鹏端起碗来,先抿一口,菊花香气浸润舌尖,再不能自制,大口吞下,长呼一声:“好酒!”
少妇人接过碗去,又打一碗,放到酒桌上。
羊子鹏见又来一碗,心道一会儿还要出入净地,不能浑身酒气,便要起身。
少妇人按住羊子鹏,笑道:“郎君再品品这一碗,是什么酒?”
羊子鹏被少妇人勾起酒瘾,既已喝了一碗,再多喝一碗也无妨,笑道:“便依大姐!”
用手扇起酒香气,竟闻不出是何酒来,羊子鹏端起碗来,浅浅喝了一口,品咋味道,香甜甘醇,羊子鹏惊叫道:“是兰花酒!”
“嗯!”少妇人点头,坐到羊子鹏对面。
羊子鹏不再像前般那次豪饮,一口一口慢慢品尝。
“郎君生得真是俊俏!”
“大姐夸奖!”
“你看我家小店怎么样?”
“极好!”
“郎君留下,当个掌柜,如何?!”
“那可不成,大姐说笑了!”
“郎君叫什么名字啊?”
“羊子鹏!”
“哪个羊呀?”
“牛羊的羊!”
“从哪来?”
“建康!”
“建康的羊氏可是不多啊!”
“嗯,一两家!”
“可识得羊侃将军?”
“正是家父!”
“哦!”
羊子鹏把兰花酒喝尽,已然醉意醺醺,起身要走,又被少妇人按住。
“再喝一碗!”
“怕要误事!”
羊子鹏挣扎起身,又一碗酒已摆在身前。
“我最爱喝的,桂花酒?!”
“正是!”
“那就,再喝一碗吧!”
“郎君尽兴!”
羊子鹏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通体畅爽,大呼口气,叫一声:“好酒!”
“郎君要去焦山寺?”
“正是!”
“郎君路上小心!”
“路途平坦,村民热情,何须小心?”
“但凡行路,都要小心!”
羊子鹏面色红润,站起身来,辞别少妇人,少妇人不再挽留,羊子鹏出了酒店,微风拂面,酒气上头,摇摇晃晃地,向着焦山寺方向走去。
几个童子,不分男女,与几只黄狗追逐嬉戏,从羊子鹏身后如风一般掠过,险些将羊子鹏撩倒,奔向前方去了。
再行一会,一个老妇人,正在纳着鞋底。
羊子鹏本以为老妇人也会像前边几个人一样热情好客,不想老妇人怒视着羊子鹏,下针极重,仿佛羊子鹏就是那鞋底,要用力扎下千针万针。
羊子鹏不敢停留,继续往前。
又见一位妇人,臂膀粗壮,抡着斧头,正在劈柴。与前边老妇人一样,这位妇人也对羊子鹏怒目相向,仿佛羊子鹏就是那木柴,必要一劈为二,方才解恨。
羊子鹏疾步前行,路边又有两户人家,一左一右,互为对门。
左边这户中,有一位中年妇人,正在舂米,把木杵高高压起,又狠狠砸下。右边这户,也有位中年妇人,正在磨面,面目狰狞,用力推着石碾。
石臼中的谷粒,皮肉分离,碾盘上的麦粒,粉身碎骨。
羊子鹏从两户中间急速穿过。
前边几人淳朴的笑容,使羊子鹏心情舒适,放松了警惕。
方才在酒店中,更是好酒误事,一时大意,自报了家门。
几个稚子从后边跑过,定是在传递消息。
村里人,或许都已经知道了,羊侃是我父亲。
一路走来,竟不见一个男人!
其间因由,越是联想,越觉惊恐。
难道村中妇人,都是太仓帮的遗孀?
羊子鹏正在踌躇难安之际,眼前六位妇人挡住去路。
一把菜刀,一根擀面杖,一把锄头,一把钉耙,两个扁担,拿在六位妇人手里。
“各位大娘大婶大姨大姐,怕是有什么误会,咱们把话讲讲!”
提着菜刀的妇人面容凶悍,往前几步,怒道:“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羊侃的儿子?!”
“正是!”
“羊侃杀我丈夫,今天便要他的儿子偿命!”
“羊侃也杀我丈夫!”
“羊侃杀我父亲!”
“羊侃也杀我父亲!”
…
羊子鹏身后响起一位老太的声音:“羊侃杀我孩儿!”
羊子鹏回过身去,刚才见过的几个妇人也各自提着家伙跟来。
羊子鹏被前后夹击。
“羊侃也杀我孩儿!三个!”
妇人们棍棒顿地,大喊道:“杀了他!父债子还!血债血偿!”
羊子鹏酒意已醒了八分,面对前后要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仇人,心中异常恐惧。
恐惧的不是仇人,而是敌意。
手拿菜刀的悍妇道:“焦山村中十五家,家家都与羊侃有血海深仇,如今你自投罗网,就别想活着出去!”
菜刀迎面剁来。
羊子鹏侧身避过。
悍妇不会武功,但菜刀与羊子鹏只在毫厘之间,非常惊险。
羊子鹏的腿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提不起,迈不动,双手更是乏力,眼皮似有秤砣坠着,马上就要闭上,脑袋非常沉重,如投入水中的石头,向水底慢慢沉着。
“怎么会这样?不过是喝了三碗酒,再怎么醉,也醉不成这样!”
羊子鹏内心大急,额头渗出汗来。
“我给他灌了蒙汉药,现在药效发作了!”
羊子鹏转身看,说话的是刚才酒店里的少妇人。
身后生起两股风。急忙转回身来,眼前数道寒光,一把锄头和一把钉耙,向着脑袋招呼下来。
浑噩之际,羊子鹏向后一顿,锄头和钉耙从羊子鹏眼前扫下,砸在地上。
当当两声,身后两根竹棍重重地打在羊子鹏头上。
羊子鹏有真气护体,使竹棍的两个妇人被震退,跌倒在地上。
这两下敲击,不至于使羊子鹏受伤,但竹棍的力度很大,羊子鹏筋骨发软,支撑不住,俯身趴倒在地,再不能起身。
“杀了他!”
“杀了他!”
…
众妇女把羊子鹏围成一团。
“难道我羊子鹏,竟要丧命于此吗!”
绝望之际,隐约听到一个老妇道:“大家暂且住手!”
“他父亲杀你儿子,你难道要饶他?”
“饶他不得,让他这么死了,反而便宜他!”
“该如何处置?”
“把他绑了,交给定慧师太!”
“定慧师太有菩萨心肠,心软了怎么办!”
“羊侃与师太也有杀夫之仇!”
“好!”
一个妇人拿来麻绳,众人把羊子鹏翻转过来,七手八脚,把羊子鹏捆了个结实。
羊子鹏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被一阵倒弄,一番颠簸,又一阵拖拽,突然满脸清凉,羊子鹏醒了过来。
又一瓢凉水泼到头上,羊子鹏彻底清醒。
面前站着一个老比丘尼,几个中年比丘尼和焦山村中的众妇人。
老尼脸上有些许皱纹,面色威仪。
“羊侃是你父亲?”
羊子鹏四下环视,是在一间大殿里,殿上供着菩萨像,自己被捆在柱子上。这里应是焦山寺。
“师太问你话,速速招来!”手持菜刀的悍妇大喝道。
“师傅可是定慧师太?”羊子鹏不答反问。
“大胆!哪有你问话的份!”拿擀面杖的妇人也大声喝斥。
老尼抬一下手,制止众妇人,道:“贫尼正是焦山寺主持,法号定慧!”
“小子羊子鹏,见过师太,手脚拘束,不便行礼,师太赎罪!”
“羊侃真是你父亲?”
“正是家父。”
“你可知羊侃与焦山寺,有血海深仇?!”
“略有耳闻!”
“你此来何为?”
“京口难民缺粮,小子来买粮!”
定慧不再问话,转身便走,留下一句:“一人一刀,见血无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