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两人吃了干粮继续赶路。
既已决定不再遁走,景杨自也不会再刻意拖延行程,是以提议到附近的城镇中雇佣一辆马车。
南宫唯也正有此意,两人折向东北,行了一日,来到革间城。
一到城里,景杨便发现南宫唯的话变得极少,在大街小巷中行走显得轻车熟路,就好像回到了故乡。
但她的神情并不像是回到了故乡那般热切,反而有一些畏惧,有一些焦虑。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间酒楼前。那酒楼的招牌甚是特别,叫做食阙。南宫唯走到柜台前,拿出一个纯金的凤凰吊坠在酒楼掌柜面前晃了两晃,随即收起,道:“掌柜的,要一间上房。”
那酒楼掌柜也不多言,带着两人来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上房里。南宫唯又吩咐他去取来一套女子衣衫饰品,准备足量热水。酒楼掌柜始终一言不发,作揖领命去了。
景杨无须询问,也猜得到这酒楼是苏国的一处秘密组织,那纯金凤凰自然是信物了。
过不多时,便有两个伙计拿来了女子衣物,又不断地搬来热水倒入浴桶里。
南宫唯试了试水温,正觉合适,拉过屏风挡着,解下身上衣物,钻入了浴桶里。
景杨初时不甚在意,躺在床上,正要闭目小憩,但不时传出的拍水声便如一支摄魂曲在侵蚀着他的心智,令他内心躁动不安。他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内心欲火越烧越旺,猛地长身而起,叫道:“我到外面去走走。”也不等南宫唯回话,往外便走。
哪知还没来得及打开门,屏风后陡然飞出一团黑色事物,噗的一声闷响,击中他后心。他站立不稳,向前一个趔趄,砰的一声,脸面结结实实的撞上了门板,只痛得他头冒金星、眼泪直流。
屏风后,南宫唯淡淡说道:“早就跟你说过的,莫有逃跑之念。我虽然无法施展出高深的道术,对付你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景杨捂着被撞得又酸又痛的鼻梁,回头看了一眼飞出来的事物,见是她原先穿的黑衣,心中又恼怒又委屈,大叫道:“我只是到外面走走,没想要逃跑。”
南宫唯仍是淡淡的语气:“待我洗好了,自然会带你出去。”
景杨心知不可能出得去,恨恨地坐回床上,但愤恨之下,心中情欲倒也渐渐消散。他盯着屏风后那个隐隐约约的影子,琢磨起该如何捉弄她以报这一摔之仇。
忽听“哇啦啦”声响,只见她长身而起,从一旁取来一张毛巾,缓缓擦去身上水珠,然后将发髻解开,让满头秀发自然垂下,接着衣裳还身。她的动作婀娜优雅,便如在跳着一支优美的舞蹈。
景杨看得呆了,心中怒气不知不觉间已然平息。
屏风向右移动,南宫唯从后面转了出来,两颊因热气蒸腾而红晕泛起。她看了景杨一眼,嘴角微带笑意,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打扮起来。
她作男子打扮不作任何修饰时,已极是漂亮,若是装点上了胭脂水粉、朱钗宝玉,又将是何等的国色天香?景杨心中期待不已。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终于站起身来,景杨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仿佛是准备面见自己未曾谋面的新娘那般紧张。
那一个转身,让他的整颗心都化掉了,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化掉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南宫唯看了看两眼发直的景杨,抿嘴一笑,说道:“走吧。”
过了片刻,景杨才回过神来,问道:“去哪?”
“你不是要出去走走吗,现在便去。”南宫唯打开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景杨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街上,先去购置了一些香烛纸钱、水果蜜饯,又返回食阙,向酒楼掌柜讨要了杯壶酒水。
准备这些东西,自然是要去祭奠先人了。
两人坐上酒楼掌柜准备好的马车出了城,行了约莫一刻钟,下了车来到一座低矮的坟墓前。
南宫唯手腕翻动,将墓碑上的积雪一扫而尽,又在墓碑前扫出一小块净土,从篮子里取出了一应祭品。
景杨却盯着那墓碑发呆。
墓碑上只有寥寥十数字:“夫君李显公之墓、荆室南宫唯叩立。”
他好像从天堂坠落到地狱,一颗心从胸腔坠落到脚底,默默地坐到了一旁的一个土墩上,扭头看向别处,不想让南宫唯看到自己失落的模样。
烛火寂寂,香烟寥寥,唤醒了无尽的离愁别绪。
南宫唯并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她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了,眼泪簌簌而落,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也滴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景杨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杨听见有个声音说:“走吧。”于是他站了起来,回到了马车上,又回到城里,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并没有回到食阙,而是来到一个破旧的小屋前。
屋子前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婆,低着头正在十分专注的刺绣,始终没有察觉到访客的到来。她的双手虽然枯瘦得布满了皱纹,却仍十分灵巧敏捷,不逊色于任何的年轻女子。
南宫唯半蹲下来,拉起了她干瘪的双手,叫道:“姐姐!”
“姐姐?”景杨心中满是疑惑,这阿婆的年纪,足以做她的奶奶,叫姐姐是不是太过自抬辈分了?
头发花白的阿婆抬起头,先是一怔,继而热泪盈眶,口中嗯嗯啊啊的叫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是个哑巴。
景杨这时发现,除了面貌,她并没有呈现出这个年纪应该具有的老态,她的眼神仍十分锐利,她的牙齿整齐而洁白,她的要仍然挺直。
过了一会,两人都安静了下来,“阿婆”引着两人进入屋内,点起了油灯,双手不停地比划了片刻,然后进入后堂去了。
南宫唯点燃三炷香插到香炉里,对着香案上孤零零的灵牌拜了几拜。那灵牌上自然是写着:夫君李显公之灵位。
景杨默默地在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又站起身走出屋外,但又立刻回到屋内坐着。
南宫唯忽然在他身边坐下,轻轻问道:“你知道刚刚我祭拜的人是谁么?”
景杨皱了皱眉,不解的问道:“难道不是你的夫君?”
南宫唯幽幽叹了口气:“在落石镇时,你曾问我关于哥哥的事,当时我不愿提起,只因我恨自己无能,仇人还好端端的活着,我空有一身修为,却不能杀了他为哥哥报仇!”
这时后堂响起了生菜入锅之声,原来那个阿婆到后面做饭去了。南宫唯往后堂望了一眼,眼中又温馨又落寞,接着说道:“革间城曾经是越国的国都,有一年,越国大闹灾荒,死了很多人,我爹娘也在逃荒路上饿死了。我逃到革间城里,到处乞食,不知怎的得罪了卫兵,被他们打了一顿,是哥哥从他们杖下把我抢救了下来。从此以后,我便跟着哥哥在城里过活。那年我八岁,哥哥十四岁。”
“哥哥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但我从左邻右里的口中渐渐得知,他原是越国的王子,不知怎的惹怒了国君,被贬为庶民。他为人和气,旁人都轻薄他、欺侮他,他总是一笑了之,待我更是极好,每当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留下来给我。我因此决定,长大了要嫁给他做妻子。”
她说到这,浅浅一笑,眼角却噙着泪珠。直到此时,景杨才明白,她所说的哥哥就是刚刚所祭拜的“夫君李显公”。
她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越国国君李瞿也是一个修道者,那一年不知从哪里获得了一颗邪珠,从此走上了邪道,四处搜寻尚是处女身的修道者,与她们……交合来吸取她们身上的灵气。”
“哥哥知道后怒不可遏,痛骂他昏君误国,又与我商量窃取邪珠的计划。我当时竭力反对,哥哥第一次对我大发脾气,骂了我几句后摔门离去,直到三日后,彭姐姐前来报信,我才得知了他的下落。”
她说到这,眼泪又流下成了断了线的珍珠。
景杨无须再听下去,也猜得出她哥哥必是去宫里窃取那颗邪珠,最终遭到残害。他内心又是惭愧又是内疚,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南宫唯看了看他的手,并没有挣脱,接着道:“等我感到刑场时,哥哥已然遇害。后来我和彭姐姐相依为命,直到遇见了师父。”她从怀中取出了一颗珍珠大小的金黄色珠子,放在手心,喃喃道:“李瞿便是为了这么一颗小小的珠子,杀害了自己的儿子。”
景杨一看到那颗珠子,只觉脑袋翁的一声,似欲炸裂开来,眼前一黑,顿时摔倒在地上。
南宫唯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景杨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渐渐清醒过来,茫然的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莫名其妙的眼前一黑,就摔下去了。”恰在这时,他的肚子“咕咕”的叫了一声。
南宫唯莞尔一笑,道:“你是不是饿得晕了?”
景杨摸了摸肚子,吸了吸鼻子,朝后堂望了一眼,道:“还真有点,要不你去看看饭做好了没?”
南宫唯斜眼看着他,道:“好了彭姐姐自然会端出来,你急什么?”
景杨又朝后面看了一眼,有个问题想问,却又说不出口,犹豫了一会,转而问道:“那颗邪珠怎么到你手上的?”
南宫唯道:“哥哥救了彭姐姐,让她带出宫来的。”
一提到“哥哥”,她脸上又现出哀伤的神色,景杨拉起了她的手,温言道:“既然革间城现在已是苏国领土,我这个大将军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南宫唯凄然的摇了摇头:“当年大将军兵临城下时,李瞿开城门投降的条件便是免死金牌。就算你是大将军,也奈何他不得。”
景杨想不到李瞿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护身牌,怔了一怔,心念一转,道:“要杀他,不一定非得以大将军之名赐他死罪。”
南宫唯听了他这句话,神情反而愈发凄恻,却没有说话,只是回以一笑。景杨却读懂了她的内心,自己毫无修为,与云狐判若云泥,又怎能杀得了李瞿?
现在杀不了,以后就杀不了吗?
景杨心中涌出了莫可名状的自信,眼中泛起了异样的光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