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扶桑往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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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浪徐徐地拍着沙滩,长裙逶地的少女提着裙角,光着玉足,沿着金灿灿的沙滩缓慢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只是心中烦闷,想寻个地方散散心。



    她一回头便能看到那座华贵的神宫,那里她住了整整五年了,每一座宫室她都熟悉,每一个角落她都熟知,可是那样的日子太寂寞了,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座她极力想逃离的岛屿。唯一不同的是,那里她只有一个人,而这里还有她的归尘哥哥。



    她想起那座比这里的神宫还要华丽还要大的宫殿,那里盛满了孤独与寂静,还有让她害怕的沉默,所以她宁可被海水吞没,葬在有生命的地方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守着那个活人墓。好在,她遇见了顾归尘。



    她盯着手腕上的手钏发呆,如果,他能够常常陪着自己就好了。



    明明,他也拥有那么孤独的灵魂。



    “喂!”一个男子清越的声音,惊得她脚下一滑,往后倒去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生得一张绝代风华的面容,雪白的衣衫衬得他点尘不染,他似是从海上而来,扑面而来一阵幽幽的清香。



    少女转头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怎么又是你?”



    “干嘛?这是我的地盘,还不许我来走走啊?”那男人扶着她往前走,只有那满是光芒的目光里藏了些无法言说的关切。



    “少说大话了,这里明明是归尘哥哥的神岛,你一只海妖,小心被他收了去!”少女假意露出一副狰狞的模样吓唬他。



    男子有些尬尴地笑了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她见面的场景,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她赤着脚在沙滩上走,他跟了她一路都没被发觉,最后他走到她身前,假装要吃她,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笑起来,她说:“你是海妖吗?你长得真好看。”



    海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或者只是个和寻常人不太一样的“人”,他活得太久了,一万年,两万年,三万年,久得连他自己都麻木。他是只妖怪,他出生的那个小渔村,所有人都这么说,因为太俊美的一张脸和一头近乎透明的银丝,他被驱逐追赶,最后只能躲进了大海深处。他痛恨每一个说他是妖怪的人,可这个孩子却让他恨不起来。



    两个同样孤独的人,自然地成了朋友,在她不能见顾归尘的时候,便会来海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候也会碰到这个举止怪异却长得很美的男人。顾归尘不让她离开神宫,所以她每一回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时候,他总觉得她是为自己而来的,所以常常出手使些障眼法,帮她逃出来,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去见她。



    “你的白玉手钏很好看。”男子的目光从她手上扫过,那手钏泛着浅浅的荧光,像围着一圈漫漫月光。



    少女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掌,撇嘴道:“这个不能送你。”



    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东西稀奇,顺带这夸一句,没想到这竟是她紧张的宝贝,于是顺嘴问道:“为什么?”



    “这个……这个是归尘哥哥送我的,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只是随口夸一句罢了,你别紧张。”一句话里带着一丝不被察觉的落寞。顾归尘,那个人似乎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被她放在心里不许人触碰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有些好奇了。



    “我跟你说过的吧,我要走了。”他的神情很认真,和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那个人不太一样,少女愣了愣,而后讷然地点了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很久的。等我回来,就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他不知道为何强势如他,竟也会这样温柔地询问,而不是强制她一定要跟自己一道离开。



    “那归尘哥哥呢?”



    “我会带你去一个有好多好多人,很热闹,永远不会寂寞的地方。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比顾归尘对你更好的。”他灿若星辰的眼睛里藏着如水温柔,可她却摇着头拒绝,“我不离开,归尘哥哥会想我的。”



    那男子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夕阳西下,余光洒在他身上,却显得苍凉,“等我,就好了。”



    随着那天的夕阳一道沉入深海消失于天际的,还有那个银发的好看男人,自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他们之间连名字都不曾交换,可那个人的眼神却永远烙在了她心里,那双霸道坚毅中却带着沉郁沧桑的眼睛,似乎印证着所有人的结局。



    那天她被顾归尘发现离开了神宫,从未发过脾气的顾归尘暴跳如雷,素来待她温柔的男人第一次对她说了狠话,他说:“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帮你收尸。”



    她终于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不被容忍的存在,也知道了顾归尘为了她做了多自取灭亡的蠢事。如果作为外族人的她被人发现,她会被扶桑族人处以极刑,而顾归尘也会被他的族人放弃、驱逐,永远不能再回瀛洲神岛一步。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顾归尘的难言,可是她终究还是在顾归尘的问话中选择了欺骗,她隐瞒了她和那只海妖的故事,就像顾归尘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只为保全她这个本不属于这里的外人一样。



    她不想顾归尘两难,更不希望她唯独在意的人彻底消失于她原本就寂静的生命里。



    自那天之后,她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见过顾归尘,她再没有离开过神宫,只是一个人更加沉默地数着院子里的花,花落了便数着一片片叶子,叶子落了便数着一枝枝枝桠,树倒了便对着镜子一遍遍落泪。可是花已经落了一轮,叶已经残了两回,顾归尘还是没有来看她,她每天对着白玉手钏说着想他,可他始终没有来。



    她记得,他们最后一次相见,顾归尘来和她道别,他要去远方,为了保卫这座岛屿,他要与天上那些想要征服这片圣海的所谓的神祇战斗。



    他说:“如果这一次我能回来,我会向我的族人宣布我们的婚事。”



    她的睫毛一颤,似是有点意外。



    “纵然我们非同族,有朝一日你已白发苍苍可我依旧是这副躯壳,可,我到底是爱你的。”



    “归尘哥哥,我……”她抿着唇,眼泪顺着眼角往下落,却依旧绽出一个笑容,“好,我们说好了,不许食言。”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拽住了顾归尘的袖口,像一对依依惜别的恋人,她说:“归尘哥哥,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名字?”



    顾归尘愣在原处,良久才重重点头,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谁知道,短暂的终究成了隽永。



    天界初立,盘古大帝座下爱将——云桓主动请缨,请天界收回神族曾经的领地——瀛洲圣海,谁也不知道在他们密谈的两个时辰里,这位世上绝无仅有的帝王和那位叱咤风云的将军商议了些什么,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云桓不顾天界重臣们的反对,带领一万天兵直指瀛洲,而盘古大帝竟也默许了。



    有些年岁大的上古神祇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关于盘古大帝和瀛洲圣海的传闻,但是这世上阴差阳错那么多,谁又知道最后会走向哪一条道路呢?



    扶桑与天界的仗打了将近一月,也没有分出胜负。传闻扶桑一族的大祭司法力超群与天界神祇相比毫不逊色,他手下的士兵也训练有素,加之扶桑一族世代相传的奇门遁甲之术,一时之间连天兵天将都拿他们没辙。最后,双方只能选择暂时休战。



    顾归尘回到瀛洲神岛的那一日,风朗日清,海风徐徐吹过他的面庞,许久的劳顿与紧张似乎在一瞬之间消失了,他从未有过那样强烈的欲望,想见一个人,无比地想见她。神是不该有欲望的,所以他们合该只是人,是伟大的造物主创造出来最弱小却又最可怕的族类。



    然而,正是这种欲望才把人变得可怕,也正是这种可怕,将人推向毁灭。



    顾归尘尚未回到神宫,便被他的臣民围堵,那些曾经伏在他脚下的子民们,每个人的脸上满是愤怒与憎恨,那样的眼神他幼时曾见过一回,是在处死那些外来者的极刑上,瀛洲神岛上所有的人如临大敌,不管那些外来者是恶是善,对于这里的人而言,那些都是不该存在的。



    顾归尘心里一慌,原本沉静的面孔竟落了些许的急躁和惶恐。这惶恐让他猝不及防,可又是如此鲜明。



    “你们围堵在神宫,有何事奏?”顾归尘勉强定了心神,开口问道。



    那群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自人群中站出一步,神情严肃,“启禀大祭司,瀛洲神岛已承袭数万年,万年来的规矩,不知大祭司可还记得?可还遵从?”



    “祖先定下的规矩,自不能坏。”



    “那好,草民有一事不解,还请大祭司明指。”



    “说。”



    “若是大祭司私藏外族之人,纵容她行妖异之术,引来瀛洲神岛的千年大劫,又当如何?”



    顾归尘雷霆大怒,一柄剑直直地指向那中年男子,“大胆!”



    一瞬之间,天边响起滚雷声声,似是在惩罚这个曾经备受恩典的岛屿,又似是在昭示着所有人的命途。



    那人并未退缩,反而更往前走了一步。忽明忽暗的光映得顾归尘愈发威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他的子民,可他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无畏。大概,这世上终究有了他害怕失去的东西。



    “大祭司,”那中年男人猛然跪地,他身后的人也都随他跪了下来,“如今瀛洲神岛遭遇大劫,大祭司是瀛洲的守护神,还请您以瀛洲神岛的安危为上,处死这个女人吧!”



    他话音未落,顾归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极刑架上正绑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蓬着一头海藻般的黑发,与她鲜红的衣裳缠绕在一处,她的四肢被钉在架子上,裸露的肌肤上沾着血迹,一点一点地流淌着,映在她苍白的面孔上,愈显苍凉。



    “谁做的?”他红着眼睛,低声吼道,下面一片寂静,无人敢应声。



    “是谁做的?”顾归尘指尖一挥,那男人倒在地上,咳出一口鲜血。



    “请大祭司以瀛洲神岛的安危为上,处死这个女人!”



    “不可能!”顾归尘紧紧咬着唇,那三个字几乎是从齿间硬生生挤出。



    “先祖曾说,瀛洲神岛迟早有一日会被外族人毁灭,这个女人为瀛洲神岛招来了灾祸,理应处以极刑。而大祭司,您乃神岛之主,怎可将我们所有人都葬送在这个女人手里!”



    “谁许你们碰她的?即便是葬送了瀛洲神岛……”



    “大祭司!万万不可啊!”万民齐声的呼喊,惊得顾归尘脚步一颤,几乎是一瞬之间,他觉得自己仿佛从云端跌落。



    他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她呢?大祭司?这些此刻臣服于他脚下的人在一念之间便能将他废除,他答应过师父要保护他的族人,守卫这座神岛,可是唯独没有一项是保护他心爱之人。大祭司是这世上最接近神的人,可是他终究是人啊,一个无用之人呐。



    他一步一步从神坛上走下,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他走向她,那个女子低着脸,鲜血收捎不住,滴成了血泊。



    “对不起……”顾归尘抚着她苍白的面庞,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这是两难,又或者说他根本没得选,从他选择大祭司这条孤独之路之时起,便注定要以他的这一世去换,或许这便是师父所说的劫数。



    女子抬起头,眼眶里没有一滴眼泪,她平静地笑着,一如既往地唤他:“归尘哥哥,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男子从未有一次这样丧失理智地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整个神岛,那是神祇的哭泣,连着老天爷也忍不住落了泪。



    弹指一挥,那极刑架上燃起漫漫圣火,那是扶桑一族的圣火,燃尽世间罪孽,焚尽万千杂念。



    他说:“我说的话决不食言,我无法割舍对族人的承诺,亦无法保全这万里大地,可我至少能保全对你的心意。”



    他笑着握紧她的手,风拂过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衣角和身体。



    “罢了。”女子低叹一声,“顾归尘,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欠着我的。”



    清风一挥,顾归尘不知道她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竟能把他生生从身边推开,而他再想踏入圣火之境,却已被身后的人制住。方才他元气大伤,早已没了施法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衣女子被火焰吞噬燃成灰烬。



    “不!”



    他的嘶吼声合着滚滚天雷,所有人都跪在他的身后,可唯有此时他才真正明白,何谓孤独。自从之后,再也没有了,他的心被一同烧灭了。



    “我……还没有给你一个名字……”他跪在极刑架下,再也无法起身,“也好,我生生世世都欠着你的,你便生生世世来向我讨债吧。”



    “可是,灰飞烟灭,人死了有魂魄,那么魂魄湮灭成了灰,你可还记得我?”



    火光中,她至始至终都笑着。



    归尘哥哥,若我能替你平息民怨,若我能为你守护瀛州大地,那我情愿扶桑神火燃尽我每一寸骨血,每一缕魂魄。



    归尘哥哥,等你回来,能不能给我取个名字?



    我不想被叫做无名氏,我不想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不怕被人遗忘,只怕有一天,连你都记不起我。



    据后世闻说,那一日的火烧得满天通红,天兵在一日之间屠尽扶桑族人,瀛洲神岛血流成河,云桓一柄轩辕剑刺穿了顾归尘的心脏,名盛一时的扶桑大祭司与他的族人一同葬入这片无边无垠的圣海之中。



    可是谁又能知道,顾归尘用他的生魂护住她的一缕魂魄,而云桓拼尽一身修为只为强留一丝执念。



    那本是扶桑的往事,我的往事。



    我本就肉体凡胎,受不起那万般宠爱,正如我经不起云桓的情爱誓言,亦放不下顾归尘这生生世世的亏欠与执着。



    他们于我,不过是红尘痴爱,空受牵连。



    我从海上来,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便注定了孤独的开端与结局。



    听闻红莲业火能燃尽世间凡根,能烧出凤凰涅槃,可我终不是凤凰,只能烧尽我的血肉魂魄。也好,不爱了,便不会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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