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瓷碗重重砸在门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旋即,落在地上,汤药洒了一地。
“公子……”跪在门外伺候的侍女不安地唤道,然而依旧低着头不敢往里边看一眼。从几天前开始,这位素来沉郁孤僻的大祭司变得愈加怪异,他整日躲在房中,只偶尔开出一两张药方吩咐人去抓药煎好了再放到门口,却不许任何人靠近半步。
“把地上的收拾了,下去吧。”不温不热的语气,与平日别无二致。
几个侍女战战兢兢地把打碎的瓷碗收进帕子里,又细致地将地擦净,才不紧不慢地退了下去。
“闹够了没?”他难得用这样的语气与人说话,平静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易察的愠怒,全然不是那个杀伐决断果决冷静的大祭司。
顾归尘双手抱在胸前,倚窗而立,他对面的榻子上一个蓬着头发的少女,颜色憔悴,身形单薄,只是一双眼睛是掩不住的灵气。少女紧紧地抱着自己,微微颤抖着,看着顾归尘的目光是惊恐且不善的。
“把药喝了。”顾归尘缓步行至她身前,就着床沿坐下,一只手僵硬地将药碗端至她嘴边,语气亦是生硬的。
少女别过头,沉默着将自己封闭。
半晌,顾归尘放下了被染出药渍的瓷碗,伸手抬起了少女脆弱不堪的下巴,“神的旨意是不可违背的,你……的确不该活着。”
那双似小鹿一般灵动却又似鬼魂一般阴暗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不过一念的闪动,原本防备的少女突然颓了下来。
她说:“那你是神吗?”
很小的声音,问着:你是神吗?
这是这些天来,顾归尘第一次听到她说话,这个孩子从醒来到现在一直防备着周围的一切,他不敢惊扰到她,所以连伺候他的侍女也不被允许靠近,只是没想到她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
顾归尘破天荒地笑了,温柔地回问道:“你觉得我是吗?”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眼前这个神情陌生的男子,而后又轻声问道:“那么,我是谁?”
“或许你才是神啊。”
少女有些惊讶,却死命地摇着头,“不……我不是……我想不起来……”
“不要紧,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他转过头,没再看她,“不过,至少你得活得到那一天。”
“把药喝了,我没有太多耐心。”顾归尘缓步离开,只余下那少女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愈加复杂。
她伸手够到瓷白的药碗,递到嘴边一饮而尽,苍白如纸的面庞上挂不住一丝血色,她想不起自己来自何方,只记得那海水冰凉刺骨,淹没了她的记忆。
对于神宫的议论与揣测很快就像一波又一波海浪扫平沙滩的印记一般平息,没有人知道那个被尊为神祇的大祭司违背了先祖的规矩,也没有人知道在某个寻常的日子,上天送来了一场必然的灾祸。
少女在神宫住了三个月,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偶尔,顾归尘空闲的时候也会过来与她叙话,但是她依旧很少开口,到最后都只剩下两个人略显尬尴的静默。唯一令顾归尘讶异的是这个女孩愈来愈显的美貌,他将她救回来时不过只剩下一具皮包骨,海藻缠绕着她的头发,污泥包裹着她的肌肤,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孱弱的孩子,没想到在神宫将养了些时日,竟出落成一个美人的模样。
天边月光铺在窗棂,晚来风起,顾归尘起身去关窗,“天色已晚,早些睡吧。”
他阖上了窗子,才要出门,却被一个小小的声音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顾归尘不由地笑了,他和她相识三月,这个孩子从未问过一句关于他的事,甚至连自己的处境都不曾问过,他一度以为这孩子被海水伤了脑子,如今看来,她只是不愿意敞开心扉,不过好在,似乎已经开始放下防备。
“顾归尘。”他转过身,微微一笑,“那么,你呢?”
少女愣了一愣,低着眼摇了摇头。
“以后,你还会来看我吗?”那样怯懦的,却又带着期许的眼神,顾归尘从未见过。
从小到大,他见过别人鄙夷的目光,见过师父严厉的目光,亦见过同门嫉妒的目光,唯独没见过一个人会那般小心地将温柔的目光投向他。心里似乎被什么击中,却又是说不出的酸楚。
“这个给你,”顾归尘走上前,伸手将自己腕上的一串白玉珠子顺到了少女的手腕上,“告诉它你想见我,我就会来。”
“送给我的?”少女凝视着那白玉钏子,不经意地问道。
顾归尘轻轻点头,夜风透过绢纸正好扬起他的碎发,稀稀落落的斑驳黑影倒映在烛光下,莫名的柔和起来。
“我走了。”
“归尘哥哥,谢谢你。”少女破天荒地笑了,顾归尘推门的手一滞,眼里似有坚冰终于消融。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波澜不惊,少女在神宫住得安稳,无人打扰,只是顾归尘不许她离开宫殿,起初,她只是每天躲在空旷的宫宇之中,偶尔也会忍不住去找顾归尘,可是时日越久,越觉得无趣和孤独。她不知道这样大的宫殿,顾归尘一个人是怎么在这里生活,而且一住便是百年。他身边的侍女、侍从就像一群傀儡,不言不语,整个神宫好似一座监牢,叫人觉得压抑甚至,恐慌。
顾归尘很忙,岛上各种纷杂俗世都会事无巨细地呈报到他的案桌上,加上近年来瀛洲圣海周围本就不太平,常有外族侵扰,为了加固瀛洲神岛的防御他也做了不少努力,然而他自己也明白,有些事是历史的必然,凭他一己之力也无法改变,只是身为扶桑一族的大祭司,这是他无法推却的责任。
虽然他尽量会抽时间去看看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的女孩,可是随着他占卜出的异象愈来愈清晰,他不得不再次闭关,也渐渐忽略了那个孩子的存在。
直至几年后的一天,顾归尘踱步在神宫的一处院落,一个女子向他奔来,话语里盛满了笑意,“归尘哥哥——”
那个孩子,终究非他族人,她终究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美人该有的样子。
眉眼如水,肌肤胜雪,一笑,便如千雪化水般的温柔。他沉溺于她的眼神中,竟一时无法走出。
“咦?你怎么了?”她玉葱般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早已不见了当年刚被他救回来时的胆怯与默然。
“你长大了。”顾归尘看了她良久,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少女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玩着自己手中的帕子,低声嘀咕着:“归尘哥哥骗人,我对着白玉钏子说了好多遍想你,可你一直没来看我。”
有些苦涩而复杂的笑意,顾归尘明白这孩子与他有缘,可终究不过有缘罢了,她非他族人,或许活不到他寿命的十分之一,他强留下她的性命,只为了短短几十年的相伴,可是,这样的日子对于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呢?
“以后,不会食言了。”他伸出手,将她小小的手包覆在手掌中,温暖而坚定。
“归尘哥哥……”少女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终究停住了。
“怎么了?”
“嗯……没事!”她粲然一笑,“他们说,归尘哥哥每天要批阅很多很多的奏报,还要修炼神术……你,要好好休息……”
顾归尘知道她想说的并非这些,但是既然她不想再说,他也不多问,只点点头以示回应。
“今日难得得空,我替你作一张画吧。”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原本因为闭关而积压的文件怕是堆积如山了,但是一见到她,坚硬冰冷的一颗心却变得柔软,只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儿,甚至自私地希望她可以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永不离开。
顾归尘的画笔在绢纸上游走,每一笔都画得传神,他私心里想这世上这么多人,偏偏遇到了她,他们不来自一个种族,不活在一个空间,却正正好好出现在各自的生命里,唯有她成了他的救赎,对于过去的或许还有未来的那些黑暗且幽闭的一切,都会因为她的存在变得明亮起来。
顾归尘觉得自己从未这样高兴过,或许,这便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
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
圣水出温泉,新阳万里传。
常居安乐国,多报未来缘。
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
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
祇愁啼鸟别,恨送古人多。
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
一别行万里,来时未有期。
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不知何处传来女子的歌声,他的笔一顿,一张美人图无端留下一道败笔,原本笑意盈盈的画中人竟留下一条泪痕。
笔从手中滑落,他转身看向远方,却不知这一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否是唱给他们的悲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