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我入了一趟昆仑镜。”
狐九的神情明显一惊,目光里落着些灰暗,我在等他自己告诉我,所以一言不发。狐九抿了抿唇,轻声道:“那你……都知道了?”
我的目光对上狐九那双桃花眼,他原本流光溢彩的一双眼,此刻因着洞中的阴影,显出一丝不安和晦涩,我点了点头,阖着眼往椅子里缩了缩。
狐九从暗处走出来,坐在我身边,低着头,长而蜷曲的睫毛拖出几道黑色的影子,稀稀落落地印在眼下,看上去静默而寡淡。他说:“你和云桓帝君的事,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有些事原本就是上天安排的一出戏,戏已经演完,你又何苦执迷?”
他转头瞧了我一眼,大约看我还是不说话,于是又自己顾自己说道:“那时候我去找司命星君,他却说在凡间的那段记忆被你彻底封死,只不晓得是自己不想记起还是有人故意将它封印,但是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为了你好。你说,按着你的脾气,如果那时便晓得你同云桓帝君的这桩旧姻缘,你这三万年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我低垂着头,摇了摇头。
“也好,如今你既然晓得了,我也不劝你。你若能原谅他,和他还同从前那样最好,毕竟这世上能真心对你好的人难得,我不想看你再重蹈顾归尘的覆辙,憋在心里苦上几万年;倘若,你真的这般放不下,便在我这里再躲一躲,反正五万年也这么过来了,有我和夜泽在,即便是云桓帝君也没那么容易寻到你。”狐九伸出手,拍了拍我埋在双膝间的脑袋。
“狐九,我以为你不会骗我的。”
狐九愣了一瞬,大约以为我还在生气云桓的事,于是安慰我道:“起初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晓得你在凡间受了苦,后来晓得了,想着过去了这么多年,恐怕连你都遗忘了,我又何故再提起空惹得你难过呢?再后来,你遇见了云桓帝君。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从顾归尘的阴影里走出来,夜泽说放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拿起。所以我没有阻止云桓帝君,我知道他会对你好,对你很好,很好。或许你在意他对你好,只是因为亏欠,可是行歌,不管因为什么,至少他可以给你一世安稳无忧。”
“我晓得。”我回答得有些讷讷的。
我听到狐九叹了一口气,他直起身子与我道:“你好好地静一静吧,我……”
狐九的话还没说完,却被我生生打断,我对他说:“狐九,可是,我看见顾归尘了。”
狐九的脚步一滞,手中那一把小破折扇“啪”的一声,堪堪落地。
“他活着,为什么要骗我?”我盯着狐九的背影,那个看似温暖的背影忽然变得冰冷,我一直以为可以信赖的朋友、亲人忽然变得异常陌生。
“有很多事,其实是没有为什么的。”狐九的语气沉重,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这些日子,我忽觉有些孤独和陌生,好像这些和我相伴多年的人,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我害怕、惶恐甚至绝望。就像狐九,我一直以为他就该是整天吵吵闹闹,撒娇耍赖的样子,可是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都让我觉得无比生疏,好像我真的从来没有靠近过他。
“行歌,你不该问的。每件事都有它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可是这些缘故,你不该知道,也永远不要知道。”狐九蹲下,拣起了他的扇子,紧紧地握在手心。
“顾归尘,他在招摇山对不对?你知道,夜泽知道,云桓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五万年了,我每天活在顾归尘的阴影里,可你们这些慈悲心肠的神祇却从来想过拯救我!”我站起来,几乎是冲着狐九喊道。
狐九停在原处,有些瘦削的肩膀颤了颤,我低声呜咽着,“师父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
“行歌,很多事是不该用对错去衡量的。”狐九回过身,他的头微微扬起,柔美的面庞映着几道错落的光影,愈显凄楚阴郁,我以为他一直是活在阳光里的,到了此刻才惊觉,原来每个人都有两面,狐九也不例外,只是他那一面的阴暗都一个人隐忍了下来,是我们谁也无法触碰和理解的。
“既然已经过去了五万年,你就该晓得,有些事有些人该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这些年,顾归尘自始至终也没来寻你,你就应当明白他的心意了。你和他当年的一句话不是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吗?尘归尘,土归土,万载光阴,不抵陌路。”狐九说得很慢,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他自己说,“他都已经放下,你又何必执念,有些东西勉强不得,难道你想做第二个纸墨吗?”
眼睛一直湿润着,却没一滴泪顺着眼角爬下,不知道是哭得太多连眼泪都不曾有了,还是哭到最后已经麻木,不晓得为什么而哭,又为什么要哭。我木讷地摇了摇头,与狐九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狐九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一双晶亮的桃花眼这时才沾了些灵动和媚气,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人还是我熟悉的狐九,他伸出手将我拉起,轻声叹道:“说吧。”
“顾归尘为什么会在招摇山?”一句话里尽是平淡的语调,我知道狐九或许不会跟我说实话,但是至少我知道白尽雪也骗了我,如果连白尽雪都不惜拿顾归尘的死活来骗我,那就只能说明顾归尘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正如狐九说的那样,有些事必然有它自己身不由己的缘由。
狐九抿着唇不说话,我靠近他,一双迷蒙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他到底怎么了?是病了,还是伤了?为什么通凡镜里,他的神色那么虚弱?”
良久,狐九才直起头,哑着声音道:“你真想知道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却听他缓声道:“顾归尘在五万年前就和灵凰上神成亲了。”
我扶着狐九的手骤然落下,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我无法言说此刻的心情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惨被抛弃的痛楚,好像被自己最亲的人生生砍了一刀,却又不愿离开,只能血肉模糊地站在原处,看着他们一点点远离却连挽留的机会都不曾有。
我缩在椅子里,将自己抱得很紧。他们,顾归尘和白尽雪,成亲了?
那是好事啊,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会……会祝福他们的……五万年,顾归尘弃我不顾就只是为了白尽雪吗?我忽然有些释怀了,他有他爱的人,所以心里连一个角落都不想给我留,他和我是一样的人,爱上一个人就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一点位置都不会给别人留。真好,白尽雪比我幸运得多。
睫毛忽闪了两下,终于有泪滴顺着滴落下来,整整齐齐地落在手背上,划过透白莹润的白玉手钏,没有一点痕迹。
整个世界都在坍塌,关于顾归尘的,关于白尽雪的,关于云桓的,所有的人都在离我远去,所有的过去都显得讽刺不堪。我好像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却愚蠢地享受着他们给我划定的安乐,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到最后,连我都怀疑,这世间还有没有人可以被信任,可以交托真心。
想来可笑,妖族先祖是三界中最狡猾的,所以才得以在神仙两族的排斥之下存活下来,但到了我这里,却变得如此愚钝,所以才说感情是毒药。世事本没有对错,只是我的运气不够好,没有遇到足够好的人,也没有能够及早放下。
“原来,是这样。”我喃喃自语,声音没了方才的嘶哑激动,反倒平添了些平静柔和,或许那叫做失望。
“狐九,师父和姐姐成亲的时候,是不是很高兴?”
我没抬头,只是不想看到狐九笃定的目光,到了现在,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我却还在逃避,的确我不如白尽雪多了,我不过是个懦弱而自私的胆小鬼。
“或许吧。”狐九弯下腰,抱了抱我,他有洁癖,从来不抱女人,包括我。如果在平时,我真的会觉得自己是赚到了,素来挑剔的妖皇大人居然也会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可是现在,我只觉得难受。
我把头搁在狐九的肩膀上,终于泣不成声。
狐九一直没说话,只是让我靠着。他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却一声不吭,只是手势极轻地拍着我的背,给我哼起一首柔和的歌谣: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