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百花丛中过,不及一点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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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前,我和狐九大人曾一道欣赏过一本戏折子,故事左不过是最俗套的落魄书生恋上了凡间某处妓院里的头牌姑娘。那位书生出身贫寒,靠在街上替人写字为生,有一回有一位容貌清丽身姿婀娜的姑娘路过,想请那书生给自己写一幅字,出手就是十两银子,书生诧异非常,抬头一看……这一看就看出大事来了。



    原来这书生虽落魄,但长得一副偏偏儒雅的模样,而那位姑娘更是清丽动人,水蜜桃似的粉嫩脸蛋一下俘获了书生的心,两人阴差阳错之间竟一见钟情。然而,一个是家徒四壁的穷酸书生,一个是从小养在青楼楚馆里娇生惯养的头牌姑娘,两人本就没什么相配的地方。只可惜,上天最喜弄人,最好的缘分偏偏要给最不适合的人。



    那位姑娘本想让书生替她赎身,但他那倚靠生存的活计最多也不过养活两人,哪里来的一大笔钱去赎她呢?为了那姑娘,书生寒窗苦读上京赶考,他离开时说要那姑娘等他回来,待他金榜题名便回来替她赎身与她成婚。



    他一去十年,她便等他十年。只是待到他十年之后高中状元风光回乡,昔年那个明艳动人的花样少女已经成了当地一个富户的八姨太,而那个书生也娶了京城一位高官家的小姐为妻。两人在街上重遇,一如昔年,然而谁都知道,十年早已是回不去的从前。



    狐九说这结局着实悲了些,哪怕是哪一个坚持了这十年也算圆满啊,至少爱过且爱着。



    我倒觉得这结果再真实不过,生活不外如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若十年后书生归来,身边携了他如胶似漆的妻子,那么从前那个曾被他深爱过的姑娘又要如何自处,做的他妾室,还是从此恩断义绝?若那书生等了十年,回到家乡却发现自己曾钟爱的姑娘已经等不及做了一个糟老头的小妾,那么他又要怎样接受?



    其实,不是他负了她,也不是她负了他的,只是生活漫长,是时间负了我们的。



    大约是看到眼前这群含苞欲放的少女,让我无端端地想起这个故事,想起戏折子里那个水蜜桃般的花魁姑娘。青楼是个好地方,世间多少红尘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仿佛都能在这里寻到个答案,我忽然也就明白了,为何夜泽在神界时明明不喜欢那些凡界的庸脂俗粉,却时常寻个风尘的地方坐一坐喝喝酒。



    他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人,所以想找个地方寻一个答案。红尘万丈,人生情爱的事还是要在漫漫红尘中才能悟出个所以然来。



    我心里苦涩却又通透,手中一盏茶一不小心便自手边滑了下去。



    “小心!”片刻的失神,云桓的手已经稳稳接住那茶杯,往我旁边的桌几上一搁,“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事,看见楼下那些姑娘,想起一些事罢了。”我展了展嘴角,装着兴奋道:“你瞧,那姑娘长得真好看。”



    其实我不过是随手一指,可没想到我的运气这般诡异,一指就指到了这里顶漂亮的一个。



    云桓说那姑娘唤作纸墨,是今天这些姑娘中生得最好看也最神秘的一个。她是前些日子才来的烟雨楼,说是家乡遭了天灾成了孤女,才想来这里混口饭吃,花娘看她长得好便留了下来,原本只是凑个数的,没想到这个纸墨姑娘一打扮竟是个天姿国色。



    也是,一听这个名字就晓得不是个寻常的主。一个青楼出身的姑娘居然叫纸墨?也是奇了,如今这世道我的确看不大懂。不过既然唤了这么个有意思的名字,自然也是有别于她身旁那群叫什么莺啊燕啊的姑娘们了。



    云桓唇角一扬,落出个神秘的笑意,我没问他,但也晓得这好戏,还在后头。



    “下面呀,就请青青姑娘为大家演奏一曲!”花娘在台上报幕,穿得是一身红艳艳,跟嫁女儿似的。这个比喻倒也不假,今儿晚上她可不就是嫁女儿吗?选出的花魁是要让在座的这些男人们竞价的,下边那些个姑娘也是要依次被人出价买走初夜的,我看着她们一张张年轻的面容,心里隐隐地有些发酸。



    我靠在一边听那位青青姑娘抚琴,技艺算不得很好,甚至不及我这个二三流的琴师,加上这地方浮躁得很,她一曲渔舟唱晚只听得出轻佻与郁躁,没一点本该有的情怀。我抿着唇叹了一声,云桓听到,饶有兴致地凑到我跟前道:“难得你也有品得出好坏的时候。”



    “在你眼里,我的艺术鉴赏水平就这么低下吗?”我斜了他一眼反问道。



    “从你抄写的佛经就能看出一二。”



    不得不说有时候云桓帝君就是这么欠揍,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你也得乖乖承认就算帝君他再欠揍,你也不敢动他。这就是云桓和狐九的区别,他不怕我的凤凰天火啊。



    “你且别急,抛砖引玉,下面这个应当能如你的意了。”我顺着云桓的眼神看去,下面要登场的可不是那位夺魁呼声最高的纸墨姑娘吗?且不说我和云桓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她,就连对面原本平心静气的方宋都凝了眉,遑论其他那些个早已睁大了眼的纨绔公子们了。我仔细地瞧了瞧我正对面的姜南山,他始终坐在位子上,看着楼下如烟如花的少女们,脸上没一丝波澜,这倒让我有些好奇,他不是号称花花公子,如今怎么对女人反倒不感兴趣了?难道说是司命星君那簿子出了什么岔子?



    我还在胡思乱想,那一边纸墨姑娘已经登场。



    她抱着一把筝,步态婀娜,一瞬之间,烛光暗淡下来,她一身雪白的衣裳映上窗外莹白的月光,如同嫦娥仙子一般。纸墨本就长得好,一张小脸配上一双炯炯有神的桃花眼,乍一看还有几分狐九的姿色。



    只见她漫步而走,寻了个角落落了坐,将手中的筝置于前边一张檀木桌几上。她的目光远眺,好似穿过人群往黑夜深处而去,走神的片刻,她白皙的手指已经弹出第一个调子。《汉宫秋月》,这姑娘居然弹这么幽怨的曲子,实在不讨喜。好在旁边这群男人只看美人不听曲子,一个个都沉醉于纸墨的美貌中,没一个仔细听她弹筝的。



    我阖上眼,眼前仿佛现出一个影子,一个白衣娉婷的女子在雪中跳舞,她曼妙的身姿旋转于纷纷大雪之间,恍若九重天上那位步步生莲的瑶池仙子。她背对着我,看不清晰容颜,然而我的目光却移不开去。不晓得这个女子是谁,也不晓得她为何会莫名地出现在我眼前,只是我的神识却一直被她吸引,脱不开身。



    女子的头埋在长长的水袖下,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筝曲,乐声起,水袖猛然甩开,那女子的脸庞猛然展现在眼前。是她?那个女子的容颜时而艳丽时而清冽,仿佛一张假面随时光磨合,逐渐变得模棱两可起来。然而无论怎么变换,那人的面貌依旧熟悉得很。



    我见过她,她此刻就坐在下边抚筝,她叫纸墨,或者从前也有个人和她一般的相貌。



    雪中的白衣女子踏着碎步往后退了几步,飞快地旋转起圈来,纯色的水袖随身起舞,一边旋转一边慢慢的飞起,在空中定格,她回眸一笑,倾倒了凡间不知几许颜色。



    她在漫天飞雪之中旋转跳跃,神情温柔,顾盼生姿。只是一瞬间的迷醉,眼前的女子忽而变作了漆黑的一团,整张脸变得狰狞而狂狷,只一抹烈焰红唇格外亮眼。我下意识地往后躲,却发现自己的神识被禁锢,早已动弹不得。



    眼前已是一只离我的心脏不过一寸之距的利爪,而她支离破碎的面孔离我也不过咫尺。



    “行歌!”有人猛喝了一声,才将我的意识拉回。



    我的意识受到了很大的波动,身形一晃,便往云桓身上倒了下去。他似乎早有预感,伸手便将我揽进怀里,低声道了一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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