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崔瑜来了,见到书案上摆放着的纸张,大吃一惊:“瑾弟,这些字都是你写的?”
崔瑾知道此事一定瞒不住,虽然自己已经尽量不显露出真本事,但即便如此,也不似初初学写字的幼童。便道:“多亏阿姊教得仔细,这些年下来也有了些体会。”
“不对啊!我习的隶字与这有些不同。”她左看右看,觉得这字儿不仅工整,且更飘逸大方,就像一个个鲜活的人站在你面前似的。难道是瑾弟这几年自个儿琢磨的?
果然,崔瑾笑道:“阿姊又不是不知,我这些年不能言行,却能思能想,整日的便胡思乱想了,阿姊习字的时候,我便想,何必固守成规,若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演变,将这些字看成有生命的人或物又将如何呢?阿姊,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崔瑜又惊又喜,莫非瑾弟果真是天纵奇才,如此年幼,不过旁观自己练习,便能举一反三地加以变化。“那么,瑾弟可会抚琴?阿姊也是教你的哟!”她满怀希翼地问。
“这个,手指还不灵活,尚未学得。”崔瑾道。这也不是胡说,今日只顾欣赏嵇康亲笔书写的曲谱《长清》,只做恢复性的练习,根本是曲不成调。
还好还好,瑾弟还算正常!崔瑜松了口气。若是他连弹琴也是自学成才,岂不成了妖孽?“听闻今日你请一个士子进府,瑾弟,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虽早慧,然年幼,若要与人结交,还是请教阿耶才是!”
“是,弟也是如此想!”崔瑾正色道。此外,他也想问一下李大郎之事。
于是姊弟二人便去内宅。崔瑜赶紧把弟弟写的字儿给爹娘瞧。崔芮初始还不在意,但细细一瞧,不由愣住,这哪里是四岁幼童所书,虽说略显手力不足,但已自成一体。“这果真是你自己所书?”崔芮有些怀疑。
“阿耶,儿开始也不信瑾弟才第一次习字便如此好,但亲眼见他写了,也不得不信!”崔瑜叹道。
崔芮连连叹息,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长子天生痴儿,不料一朝醒来便显露出惊人的才情。他看着长子欲言又止,犹豫不决。作为嫡长子,除非意外,理所应当地成为本房的继承人,肩负着家族发展壮大之重任,就需要有非凡的才能。但长子如此天赋,更让他忧心忡忡。古来虽时有神童出世,但得善终者寥寥无几!半晌,他严肃地道:“瑾儿,为父和你阿娘虽日夜盼你能赶紧恢复正常,但是,这几日你的表现更让为父担忧,你要知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父望你无论何时都要做到慎言慎行,学会韬光养晦,切不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是,儿子谨记!”崔瑾正色道。前世,他虽才情卓越,但从不让人觉得锋芒毕露、不好相与。
崔芮这才暂且放下心来。提到杜明,他略一思索,道:“此人为父倒也听说过,据说是剑南道的才子,年少有名,省试第四名。但其地四塞,山川重阻,水陆所凑,百姓也多溺于逸乐,其间风俗更为世人所鄙薄。民风如此,就不知此人又如何了。”
“儿子与他交谈,见他颇有见地,熟经学通时务,唯诗赋不知如何,但料想也有几分。故此想让人暗地里查一查,若是此人心性纯良,便可与之相交。且儿子已不小了,也该读书识字,虽得阿姊教导,但毕竟是顺便而为,还是寻一位有识之夫子的好。可是一般的夫子,儿子也看不上。”崔瑾道。
崔芮也有心给长子寻一位先生,但又怕耽误了他的前程,而博学大才哪里甘心教导四岁幼童?听长子如此说,便也动了心。便道:“此事交与为父,若那杜明真如你所言,便请他到府里暂住吧,即便日后此人原形毕露,不过是浪费几碗饭食。”
“谢父亲!”崔瑾道。他又向隽娘打听李大郎。隽娘思索再三,却想不起京城中哪家族人有如此敏慧非凡的孩子。不过,陇西李氏枝繁叶茂,是哪家旁支偏房也说不得。她毕竟是嫡支嫡女,与那些旁支无甚来往。
“李大郎?”崔芮蹙了蹙眉,问过年纪面貌,心里有些怀疑,但又不敢肯定,只得让长子谨慎一些。
此后,崔瑾便加紧了练习,不过几日,腿脚便可慢慢移动,只是还没甚力气,走不得几步就得休息。手上功夫却因自身年龄问题,要想恢复到前世的功底,短时间是不可能的。即便如此,已让周围的人惊心不已。特别是崔芮,既为长子骄傲又忧心,破天荒地找到崔崇,向自己的老爹救助。崔崇一听,哈哈大笑,道:“崔氏代有人才出,史不绝书。东汉崔篆、崔骃、崔瑗、崔寔,祖孙四人皆为大儒;魏晋崔赞名冠冀州,其子崔洪《晋书》为之立传;东魏、北齐时又出崔暹、崔季舒与崔昂等风云人物;北朝时,有位至开府仪同三司的崔季舒、崔士谦、崔士约等,博陵崔氏仕宦及官位者八十四人,获爵位者十六人……这些,无不是惊才绝艳,美名世代相传。今日,你不为自家千里驹为欣慰,反而杞人忧天,真是可笑!”
崔芮的眉头慢慢松开,讪讪地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只是担心瑾儿年幼不知收敛锋芒,处深宅而不知外间之险恶,让人引到了歪处。况且,瑾儿他那模样比小娘子还要秀美几分,让人不得不担心。”
崔崇冷笑道:“有甚可担心?你这阿耶是白当的?即便你自个儿不会教导,还有某这祖父!”
崔芮不服气地道:“我好歹也算二甲进士出身,怎么就不会教导自己的儿子了?若不是您压着,我早就升迁了,怎会仍还是从七品上的门下省录事?”
“混账!”崔崇气得就要将手中的镇纸丢出去,但又担心摔坏了,只得恨恨地拍了几下桌案。“即便与你同科的状元郎也仍在翰林院苦熬,被压得再无半点风采。若非崔氏的偌大名声,你能在门下省如此逍遥地混日子?”
崔芮撇撇嘴,嘀咕着:“叔父说我办事勤勉,为人谦和,已举荐于我,年后或能升迁。”
一提到隽娘的叔父李俊,崔崇就牙痒痒,某家的事情他偏要一次次地伸手,管他自个儿的亲侄女便罢了,如今连某家的儿子他也要管,这不是与某作对么?次子芮因少有浮
名,性子不太稳当,二十余已从七品上,若升迁太快,对他并非好事。再则,经多番周旋,长子此次回京,或迁为御史台下属台院从六品下侍御史。若次子再升迁,怕是要引起一番口舌。他有些头疼。
崔芮扬扬眉,道:“此次是叔父出面,您何须担心连累大兄?”
崔崇一想,李俊作为其上司,举荐下属也是正常。便冷着脸道:“哼,你叔父举荐也是担着风险,你切不可得意,丟了崔氏的脸面!”长子性情沉稳,会审时度势,毋庸担心,其余庶子无需多管,若成才便是家族的助力,若不成器便分出去,唯有这次子最让人头疼,老妻又一味地护着。哎,当初便应设法让他去翰林院磨磨性子,免得已为人父了还如此跳脱。抚着额头,挥挥手让崔芮退下。
崔芮慢腾腾地往外挪动,口里却念叨着:“瑾儿的字儿已经写那么好,那些字帖都不能用了,记得叔父大人那里有钟元常的真迹,想必不会吝啬吧?”
“站住!”崔崇气得吹胡子瞪眼,喝道,“混账东西,竟敢丢脸丢到李家去了!堂堂博陵崔氏就比不得那陇西李氏?他有的某就没有?哼,不过是钟元常的真迹罢了!喏,拿去给瑾儿,让他好好练习,过几日祖父要考验他!”随手丢给他一个盒子。
崔芮赶紧抱在怀里,脸上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随即赶紧拔腿就跑。片刻,书房内传来崔崇的怒喝:“逆子!混账!混账!”
在崔芮的忧心中,崔瑾却心无旁骛,除去吃饭睡觉和练习走路的时间,其余就呆在书房内,或是读书,或是习字,或是练琴,或是绘画,累了,便拿起一截木头雕琢。崔瑜每次见到他如此勤奋,既欣慰骄傲又担心他的身体,只得让宁大娘在饭食上多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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