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儿,为父已让人多方打听杜恪己此人的底细,虽其才情不足以教授与你,但也能结交。”崔芮道。
崔瑾拱手道:“多谢父亲,若是允许,儿子想请他进府暂住。”
崔芮点点头,道:“若明年三月能考中进士科,那也算我们有助于他,或许将来能成为祖父、伯父和您的助力,若是今科不中也无妨,他还年少,接着再考便是。杜恪己还有几个寒门同乡,若是品性不差,也一并派人请来,如此也算做了一桩善事。即便有那忘恩负义之人,难道崔氏还怕了他不成?”
“还是儿子亲自去请的好!寒门士子,最是重风骨,若是让奴仆去请,怕他们会说是施舍。”崔瑾却道。
“也好,这些寒家子,最是穷酸讲究,一边拼命地四处行卷,一边又谈什么‘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其实,投在崔氏门下的寒门子多不胜数,得了崔氏助力,不知少了多少曲折。罢了,随你去,不过,他们要来便来,切不可低三下气丢了崔氏颜面!”
崔瑾笑笑:“是!”自己也是清傲的人,怎可能低三下气求人进府?当日,崔瑾便让贵祥去静域寺给杜明留话,说次日早上去拜访。
杜明没料到崔瑾竟然会寻到寺庙中来,远远地见了崔家的马车,忙迎上前,拱手道:“十三郎近日可好?”
崔瑾掀开车帘,让贵祥将自己抱出来,道:“小弟腿脚已有些知觉,这几日便在家中练习,以期能尽早行走。”
“真是可喜可贺!”杜明也替他高兴。此时,远处慢慢走来四个士子。他一一介绍:“这位姓曾,名正,字则诚;这位是则诚兄的堂弟,名文,字子源;这位姓陈,名达,字子健;这位姓吴,名俊仪,字恺之。子健、恺之是某的同乡,则诚、子源则是江南人氏。”
那位三十余岁的曾正笑道:“某家听恪己说遇到一位少年奇才,顿心生好奇,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自古江南多才子,小弟今日与两位相遇,真是三生有幸!”崔瑾与各人一一见礼。四人与杜明一同借住于静域寺。
跟随几人向寺中走去,转过诸殿,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这便是四人落脚的地方了。四五间房,他五人住了两间,其余几间均住了赶考的士子。房间有些狭窄,好在光线尚足,能省不少灯油。临窗放了三张床榻,榻上的案桌上有写满字的纸张,榻角堆放着书册。谦让一二,崔瑾便让贵祥将他抱上床榻。此时,两个十五六岁的童子端了茶盅进来,大家赶紧收拾案桌。崔瑾面前则是一盅白水。
崔瑾随手拿起案上的纸张,点点头,这字很是工整。“恪己兄可是在抄书?”他问。
杜明笑道:“正是!平日总是只求一个‘快’字,此番抄书倒是让某性子沉稳许多。”
“习字最是练心性,小弟是深有体会!”崔瑾叹道,“恪己兄也知,小弟这几年一直不能言行,幸亏阿姊不嫌弃,每日在跟前习字诵书,小弟不敢辜负阿姊一片苦心,也不愿此生永如活死人一般,便在心底也跟着习字,想象着自己如何握笔、运笔,如何做到指实掌虚腕平,如何做到笔锋达纸面、力透到纸背,如何做到有骨有肉、有精有神……如此这般,日日揣摩,日子也不难熬了,性子也逐渐沉静下来。还好,上天垂怜,终让小弟能言能动,想必不久能能行走。”
一番话,说得几人感叹不已。这般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若换做自己,恐怕早就生不如死,即便终有一日能言行,也必不能如此子般淡然沉静。
“那么,十三郎手能动后,可否能写字?”吴俊仪好奇地问。
崔瑾摇摇头,道:“虽在内心练习了几年,但真正动手仍有诸多不足。”
“十三郎能保持初心便已让人惊叹。”曾正道。
“是啊,你尚且年幼,这习字非一日之功,只要有恒心,将来必将有所成就。”曾文也劝道。
陈达呵呵一笑,道:“恪己回来后便一直对十三郎念念不忘,连声道自愧不如,让某很是新奇。今日见了十三郎,虽年幼却气度不凡,果真不愧为一门三进士的崔氏嫡子,让某更是好奇了。十三郎便随意写几个字让某家等人见识见识,即便写得不太如意也无妨,以后潜心学习终必有成嘛!”说着,便拿来笔墨纸张,放在崔瑾身前的案桌上。
杜明蹙了蹙眉,这陈子健最是反感豪门世家,常道世家是国之蛀虫,其子弟是“五虫”,并写文讽刺道:“世家子弟,人谓有五变。鲜衣美食,游荡自如,一变为蜉蝣虫。家传书籍,渐次遗失,或资货鬻,再变为蠹虫。先庐祖祠,典质充用,三变为蛀虫。田产失培,日渐消去,四变为蝗虫。游手赌博,卖男鬻女,五变为大虫。亦雅善形容矣。揆厥由来,不怪其子孙之善变,率由其祖父之好敛耳。前人之取也非义,后人之出也必悖。”不禁暗暗后悔,不应将十三郎之事让他知晓。平日陈子健都是一大早便出门,他嫌弃寺中僧人势利,给的饭食太过粗劣简单,不料听说崔氏十三郎将来拜访,便一直候着。
“子健!”杜明沉声道,“十三郎刚能言行,且年幼,岂能与你我般?”
陈达扬扬眉,道:“咦,某不过是想见识一番恪己所言的当世神童罢了,怎的,难道崔氏子弟是徒有虚名不成?”曾正等人也觉很是不妥,无论如何,也不该与四岁幼童计较这许多。他却又道:“不过是随意写几个字,即便写得差强人意,某家等人也不会笑话不是?”
贵祥在旁早就暗生怒气,此刻再也忍不住道:“小郎君的字连某家郎君也赞叹不已,只怕你等见了羞愧!”
“小祥子,不得无礼!”崔瑾忙喝道,随即拱手道,“小弟年幼,手上无力,不过刚刚开始习字,哪里能见人?让诸位笑话了!”
陈达冷笑道:“某家岂会真与四岁孩童一般见识?只是你这奴仆既然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倒是让某更加好奇了!”
崔瑾本不欲与其争论,但见他一再讥讽相逼,即便为了崔氏的颜面,也只得道:“下人胡言,请海涵!不过,小弟也正有意向诸位请教,还请不吝赐教。”言罢,便让贵祥研磨。杜明等人见此,都暗地摇头,对陈达有些不悦。而崔瑾却仍是一脸淡然,闭上眼沉下心,待贵祥放下墨条,才睁开眼,提起笔,凝神片刻,随即笔走龙蛇,片刻止笔。见他镇定沉着的样子,杜明
暗暗点头。曾正走近一看,大吃一惊,其余几人也围上前,均震惊不已。
“这,这……这是?”曾正瞪大了眼。崔瑾此番书写的乃是正书(楷体),却又脱离了平素所见之形体,笔势生动优美又刚劲峻拔,既有钟元常飞鸿戏海之势,又有王右军优美细腻之态,除略显腕力不足,此字可谓博采众长自成一家了。而他所书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哎哎!这世间果真是有生而知之?”吴俊仪死死地盯着那字,口里喃喃地道。
杜明摇摇头,十三郎之谈吐学识已让他一再惊叹,今日再见他所写的字,更是不敢相信,不过才练几日便是如此,若其勤学不辍,再过几载,又该如何?他无法想象。
崔瑾却轻轻叹道:“还是精力不足,笔力不够!”他揉了揉手腕,这副身板还是太弱,虽然已是尽力,但写出来的字仍没甚精气神,看来得给老爹说说,是否寻一位专授武艺的老师。
陈达被这轻叹惊醒,涨红着脸,咬咬牙,恨恨地甩门而去。
杜明很是不满,尴尬地道:“十三郎,子健他……”
崔瑾摇摇头:“人有千种,世有百态,世人均望自己的品格臻于完美,而人之为人,总是善恶兼具,即便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何况凡人乎?”
“十三郎真是豁达!”杜明为自己的同乡羞愧无比,连连拱手。
“恪己兄不必如此!承蒙诸位不弃,折节相交,小弟已极为感激!”崔瑾对曾正兄弟和吴俊仪印象较好,便道,“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兄长能三思。”
“十三郎但说无妨。”曾正笑道。原本以为杜明所言有些夸大,但此番见了崔瑾,他不仅有不逊于成人之见识才情,且知礼守节为人谦和,最重要的是那字让人自叹不如啊!故此,心里不由忽视了他的年纪,此刻也愿与其平辈相交。
崔瑾斟酌着道:“距明年三月科考尚有数月,此时最是关键,这寺中虽清净,却也不太适宜备考,小弟便想,若是诸位不嫌弃,可否移驾崔府?小弟所居虽不甚宽大,但也算清净,平素无人打搅。”
“这个,不好吧!”杜明不料他却是相邀去崔府,何况他不过四岁幼童,能做得了主?
崔瑾笑道:“自从小弟能言能动之后,家父便想寻一位夫子,但若是如寻常孩童般启蒙,小弟又有些不甘。那日见了恪己兄,便一见如故,恨不得日日相伴才好,小弟有心相邀,只是又怕孟浪。诸位也毋庸担心,小弟不会耽误诸位温习,平素也有诸多闲杂之事,只是每日一个时辰旁听诸位研习探讨功课,若有不明之处,再请诸位讲解。当然,此事也已回禀家父,家父也有此意。”
杜明等人有些犹豫。已到长安数月,家中为了自己读书已是倾尽全力,一路行来,盘缠早已用尽,才不得不借住寺庙,或替书肆抄书,或替人写家书,勉强混个饱腹。这院子虽偏僻,但并不清净,比如这狭小的房间内便住了三人,哪能真正静下心温习?何况,崔氏一门三进士,其家学渊源,十三郎之父、之祖父均年少便已得名,若能得其指点,定是受益非常!可是,这么一来,自己不是就要拜入崔氏门下?
崔瑾微微一笑,还是让他们好好商量商量吧。贵祥抱起他,走到门口时突然道:“某家郎君有言,若是诸位肯屈尊,每月均有五贯的月钱,府里请的幕僚也不过如此,而小郎君也才两贯月例而已。请诸位三思。”
“小祥子,不得多嘴!”崔瑾喝道,忙向杜明等人拱手致歉。
待崔瑾走远,杜明笑着问:“诸位如何看此事?”
曾正最年长,平素大家也爱先听他的意见,故此均看向他。他抚摸着短须,道:“寒门士子若想进得朝堂,无不须倚靠。博陵崔氏以治学立世,耕读传家,千年传承,终成天下第一等的高门大族。如若吾等能拜入其门下,倒比那等靠开国之功的巨富豪门强得多!”
其余各人细细思索,也纷纷点头称是。
吴俊仪与杜明年纪相仿,笑道:“某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见了这十三郎很是心服,便有心求教。某虽勉强过了省试,但此番要想中进士,心中实在没把握。但家中老父老母又期盼无比,哎,小妹年纪已大,为此也一再耽误,某心中……甚是愧疚啊!”说着,抹了抹眼角。“某本想,若是此番不中,盘缠早已用尽,便先在京中寻个差事,待下科再考。今日见那十三郎,便觉此子前程无量,如若不嫌弃,便伴他左右当个幕僚也好。而细观此子,心性纯良,若某以诚相待,他必不负于人!”
杜明一向与吴俊仪交往甚密,不料其想法与自己相仿,笑道:“某也有同感!”
而曾文则一向为兄长马首是瞻,便也同意。
再过片刻,待崔瑾回转进屋,得知四人均首肯,很是高兴,道:“折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既然如此,便请诸位兄台这就随小弟回府!”
“十三郎也得待某家等人收拾收拾不是?”杜明哭笑不得。虽说行礼少,但书也有几箱,还得给寺中管事辞行,毕竟叨扰了数月,还有同院的士子也得说一声不是?
崔瑾也暗道自己心急,便笑道:“是小弟思虑不周,明日小弟再派人前来相请!”
杜明忙道“不必劳烦”。崔瑾自去。而杜明等人便做好准备,收拾行李,给寺中管事道谢,又凑钱买了些酒菜宴请院中诸士子。待陈达归来,已是酒过三巡,得知杜明等人竟然被请入崔府,又悔又恨又恼又怒,脸色一变再变,冷笑几声,便独自回房面对墙壁躺下。心中甚是恼怒,暗道:“既是请了他四人,却单单留下某,岂不是瞧不起某家?不过是国之蛀虫,竟敢轻视吾等寒门士子!可憎!杜恪己也是小人行径,某不在,若是他在旁提起某,那崔氏十三郎岂能驳了他的情面?可恨!”
次日一早,崔府便派人赶了两辆马车到静域寺。陈达早已不在房中。杜明等人暗自叹息,与众人抱拳告辞。寺中管事也领了一行僧人为之送行。
崔元庆早得崔芮吩咐,收拾出一处两进的院子,离崔瑾所在院落不远,也甚为安静,见曾正兄弟共用一书童,便另拨了三个小厮充当随从,再有数个打杂的奴仆。而饭食一并由大厨房整治,到时让人去领取便是。同时,还送来五贯铜钱,言道:“阿郎吩咐,有甚考虑不周的请诸位见谅,自行添置。但笔墨纸砚,书房内均已备好。月例月末统一发放,曾先
生的书童每月是两百钱。此外,诸位先生的衣裳针线房正在赶制,最多两日便能缝好,便先在外买了几件,请诸位不要嫌弃。”
见到放在案上簇新的衣裳,几人甚是感慨,崔府考虑得太过周到。据史料记载,在唐太宗贞观年间,一斗米(12。5斤)仅需要5文钱,若非奢侈浪费,每月五贯钱能买多少粮食了?所以,对于杜明等贫寒人家,的确是极为可观的。
待几人安置妥当,午时,崔瑾派人来请他们赴宴。杜明给诸人解释后,方知崔瑾进食的时间与旁人不同。而待崔芮晚间归来,也设宴款待。一一见过,双方都很是满意。虽感杜明等人才识普通,但如肯下苦功,再加上自己的点拨,未必不能考中。只是,想得到崔氏的助力,尚待考验。而崔芮的学识,让他们极为佩服,毕竟世家出身,所站高度不同,见识也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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