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下人几乎整整一夜没睡差不多都快把整个苏州城翻了个个儿了，可也没见着苏清雪的影子，钟念慈渐渐地也开始肯定了苏玉璟的判断。
她应该是回上海了。
玉璟和梅风吟按照昨晚的约定九点半在火车站碰头准备一起乘十点的火车回上海，可她刚进车站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梅风吟的旁边。
“小鹿？”苏玉璟有些吃惊地望了她一眼，又询问似的悄悄和梅风吟对视了一眼，可梅风吟也只是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这是师父让我转交给你的···”陆雯月莞尔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信递给了苏玉璟道。
“姑姑的信？！”苏玉璟一惊，赶忙扔下行李一把接了过来。
信上是这样写的：
玉璟：
见信如晤。
我对我的突然不辞而别，深表歉意，但也盼着你可以体谅。毕竟此时此刻，唯一知道我难处的就属你了。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疑问，可我现下真的是不知应当如何据实以告，我自己甚至一时之间都还无法面对我现下所处之举步维艰之境地，所以，也盼你能给我些时间。
另外，我已将片场和剧本方面的工作委任于小鹿，她会按照我提供的方式将导演方面对剧本提出的要求反馈给我，以便我作出修改，还请你代为引荐，也好让她有一个观摩学习的机会。
最后，也希望你不要为难她，让她一定要提供我的联络方式，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也是因为我全心全意的信任你。
你只需知道我很平安很健康即可，至于别的，没有消息反而却是最好的消息。
当然如果你有什么生活上或者其他方面的问题也可写信托小鹿转交给我，但请务必保密我的行踪，不可再向别人透露，否则你们可能都将失去与我的联系。
雪字
可以看得出这封信是苏清雪在很仓促的情况下写的，她用的是随手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字迹也潦草，信纸上还有钢笔字被水滴化开的痕迹，也不知是泪迹还是水迹。
“怎么样，苏姑姑说了什么？”梅风吟满眼关切地看了苏玉璟一眼，正要探过头来，看一眼信上写了什么，就听见前面开始检票的声音。
“哦，也没什么，我们先走吧···”苏玉璟有些紧张的干笑了一下，赶忙把信塞进了口袋里，“只说了让小鹿去片场观摩，负责她和导演的沟通，也没说她在哪儿，只叫我们放心而已···”她说着，正要拿起行李，却见梅风吟已经主动接了过去。
“谢谢···”苏玉璟见陆雯月正好奇地望着他们两人，有些脸红的偏过了头去。
他们到上海时，梅家的车子和苏家的车子都侯在车站外，司机老罗和刘管家正立在车旁闲聊，他们一看见梅风吟和苏玉璟赶忙迎了上来。
“哦，对了···”临上车前，梅风吟突然叫住了苏玉璟道，“早就想告诉你的，我已经转到外科工作了···现在局势不稳定，外科会比内科更实用一些···”
“哦···”苏玉璟默默地点了点头，梅风吟的心思她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更实用”只是委婉的说法，若是她猜的没错的话，他应该是想去做随军医生。
“那···回头见！”梅风吟见苏玉璟的脸色不太好看，只好尴尬地笑着挥了挥手，和她道别。
梅风吟到家后，便见徐书仪正在客厅里兴高采烈地和管家李姐商量着明晚宴会的菜单，她一见了他，立即开心地迎了上来。
“咦？外公不在家吗？”梅风吟探过头向客厅望了一眼道。
“哦，你外公乘昨天下午的飞机走的，”徐书仪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地把他拖到了餐桌旁坐下，“饿了吧？李姐···”她回过头来，冲着客厅里李姐招了招手道，“赶紧去给少爷做点吃的···
“培根意面配罗宋汤好不好？”她说着，又回过头来向梅风吟询问道。
“哦，随便就好···”梅风吟不自在地笑了笑，赶忙接过了下人递来的热水喝了一口，结果还被呛住了。
“慢点···”徐书仪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她顺手拉了张椅子坐在了他的旁边，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惊得梅风吟咳得更厉害了，“对了，明天晚上我在家里办了个宴会，请你爸和我的朋友一起聚一聚，你可以让玉璟和你的一些同事们也都过来玩，正好你外公不在，也不会像上次那么拘束···”
“哦···”梅风吟紧张地点了点头，他不自觉地悄悄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傻笑了一下，又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
梅伯翰一早上便去了公司，梅风吟为了不跟徐书仪独处，饭一吃完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他本想约唐琪一起去打网球的，可唐琪却偏不在家，一时半会也找不着其他人了，便只好跑去医院义务加起了班来。
徐书仪虽说让他自己请些个朋友，可实际上还没等他开口呢，苏玉璟就已经收到了她寄来的邀请函了。
原本因为苏清雪的缘故呢，苏玉璟也兴致不高，可偏偏又不能不给梅风吟的面子，所以一到家，她又急急忙忙地开始准备明晚赴宴的礼服了。
“对了，”苏玉璟刚从客房门口路过见房门开着，便笑着和正在收拾行李的陆雯月打了个招呼，“小鹿你也一块去吧···风吟家的明晚有个晚宴···”她见陆雯月正不解地望着她又急忙解释道。
“你只要去就成了，有我在还需要担心这些事么···”苏玉璟见她面有难色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衣箱，忍俊不禁地上前搂住了她的胳膊道，“你以后还要代替姑姑到处行走，也应该多和她圈子里的朋友们打打交道才对!”
“那你可得带着我一点儿···”陆雯月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地偷偷瞄了她一眼道。
“跟我来！”苏玉璟突然起身一把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
她拖着她进了试衣间，正当陆雯月还一头雾水地杵在镜子前手足无措呢，苏玉璟已经从架子上扒拉了好几件吊牌都还没下的礼服在她的身前比划了起来。
“这都是姑姑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穿的，你去试试这一件，估计会有些长，”苏玉璟果断地塞了一件月白色的真丝绣花旗袍到她的怀中一边笑着一边把她推进了更衣室中，“不过没关系，过一会我替你改改···”
陆雯月本想说“不太好吧”，但见苏玉璟很是坚持的样子，又见苏清雪却是有许多来不及穿的衣服，心想也应该并无大碍便默默地换上了，再加上出了更衣室，苏玉璟又止不住地夸她，陆雯月本还有些打鼓的心中也不禁多了几分自信。
她的这股子小小的自信，在第二天梅家的宴会上也得到了印证。
当苏玉璟把她引见给她的一些朋友时大家都忍不住地赞赏她，另外也有几位梅风吟的同事还悄悄地托他帮忙介绍，这一晚上倒是把他们俩人给忙活了半天。
“对了，云雅怎么没来？”陆雯月去盥洗室补妆的工夫让苏玉璟终于得了个空，她一边环顾着四下，一边赶忙拽着梅风吟到一旁喘了口气。
“哦，我问过文森了，他说云雅今晚有夜戏要拍···”梅风吟一边说道，一边从刚刚路过的侍者手中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递给了苏玉璟。“你是想把小鹿介绍给云雅吧？没关系，跟文森说也一样···回头我去找他···”他忽见唐瑛和唐琪带着他们的小妹唐薇红一起进来了，赶忙朝苏玉璟扬了扬下巴。
“Lisa！”唐瑛笑着拉住了刚上前来的苏玉璟的手，回头向唐薇红介绍道。
唐薇红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却在屋里四处张望起来，“咦？怎么不见大苏小姐？母亲还一直想请大苏小姐来家里吃饭呢···哎呀，三哥你老拽我做什么！”她说着，突然扭过身来，完全不理会正在假装清嗓子的唐琪，一脸不满地撅着嘴巴瞪了他一眼道。
“额···”唐琪抬起头来尴尬地笑了一下，迅速偷偷地向唐瑛使了个眼色。
“是他的袖扣卡在你的裙子上了···“唐瑛温柔地笑着白了她一眼道。她的眼神总是这么柔柔地从弯成一弯月牙似的眼睛里流淌出，落在身上时却又是暖暖的，像是带着母亲的体温，即使是狠狠瞪你一眼，也好似情人间的打情骂俏，让你怎么都恼不起来。
“唉，说起我姑姑来我就脑仁子疼···”苏玉璟满脸无奈地扶了一下额头道，“她老人家写作就写作吧，哪儿不能写，却偏偏要跑到山上躲起来，说是怕人扰她清静···诶！小鹿，这边！”她说着，突然瞥见陆雯月正四下张望着，赶忙冲她挥了挥手道。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姑姑新聘的助理小鹿，”苏玉璟说着，一把将还有羞怯不敢上前的陆雯月笑着拉了过来。
“哦，我的全名叫陆雯月···”陆雯月见唐家兄妹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着补充道。
“这三位啊···”苏玉璟忍俊不禁地和梅风吟对视了一眼又轻轻将她往前推了些，“就是我们上海滩出了名的‘美人家族’，姐姐唐瑛小姐、妹妹薇红小姐，还有我们这一位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的唐琪唐医生，他啊和风吟是同事。”她说到唐琪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唐琪却也没什么，倒是陆雯月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心头一惊，连忙羞红着脸微微偏过了头去。
唐薇红有些疑惑地偷偷看了唐瑛一眼，却见唐瑛笑着冲她摇了摇头，于是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便借口要和朋友打招呼，拖着她一起走了，路上遇见正往他们这边走的徐书仪时还热情的打了个招呼。
“咦，风吟···”徐书仪一边朝着他们挥了挥手，一边亲切地朝着苏玉璟笑了起来，“我说怎么一直都没见着你和玉璟呢，赶紧到这边来，我们一家人一起照张相！”
“啊？哦···”苏玉璟一愣，她犹疑地看向了梅风吟，却见他一脸“无奈”地悄悄耸了耸肩，忍不住笑着应了一声，便拖着他赶了过去。
唐琪默默凝视着梅风吟和苏玉璟一起笑着加入楼梯前的梅伯翰和徐书仪，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禁蹙起了眉。
一旁的陆雯月寻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的目光是落在正与徐书仪谈笑甚欢的梅伯翰身上的，可再仔细看时，却发现他的目光又落回了自己身上，一时间心里仿佛真的有一只小鹿似的，“噗通噗通”得乱撞了起来。
“咦，怎么不见小鹿了？”被徐书仪拖着与她的朋友们终于合完照的苏玉璟一边躲在柱子后面揉了揉自己已经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一边探出头去望了望，却猛地发现陆雯月正被唐琪牵着在舞群中跳舞呢。
“你开心了？”梅风吟满眼宠爱地白了她一眼，忍俊不禁道。
“哎呀，这不也是为唐琪好么···”苏玉璟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多怕他还一门心思的想着姑姑···”
梅风吟却没苏玉璟想得那么乐观。
他本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愿扫了苏玉璟的兴，只好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顺手从一旁走过的侍者手中的盘子里接过了一杯红酒，微微小啜了一口，可刚一抬头，又看见客厅里梅伯翰借着和顾联城说话的机会摆脱了徐书仪。他一边和顾联城低声说着什么，一边又抬手唤来了崔经理耳语了一阵，梅风吟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是落向舞群中的陆雯月，不禁有些心疑地看了苏玉璟一眼。
“小鹿该是知道苏姑姑的下落吧···”梅风吟突然问道，惊得苏玉璟猛地呛住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一边接过苏玉璟手中的杯子递了块手帕到她手中，一边温柔地为她拍了拍后背道。
拍着拍着，他有些诡秘地扬起了嘴角，然后饶有兴致地轻轻笑了起来“我倒是还有些好奇，这大上海说小也不小，可要想在他们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藏起来，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嗯？”苏玉璟先是一愣，而后又心领神会地低下了头道，“其实，我比较感兴趣的倒是姑姑为什么会出走···”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正被徐书仪拖向舞群中的梅伯翰一眼，轻轻蹙起了眉。
“我忽然有一个特别大胆的猜想···”她突然看向梅风吟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爸在跟你妈结婚前曾经和一个叫做‘小蝶’的女人有过很多的书信···”
“应该还在我爸书房里···”梅风吟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倒抽了一口气，“难道你认识她么？”
“嘘！”苏玉璟迅速抬手抵在了他的唇上，她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把他拖到了墙角低声道，“所以我需要证实一下···”
“嗯···”梅风吟本还有些迟疑，但此刻他对于真相的好奇心却不断的驱使着去一探究竟，“走！”他一咬牙，拖起了苏玉璟的手小心地避开了梅伯翰和徐书仪的视线，从侧边的楼梯绕上了楼。
“我不确定在我上次无意中找到壁炉架子后那个藏东西的暗格之后，我爸会不会已经挪了地方了，也只有尽力试一试了···”梅风吟小心翼翼地关上了书房的门，轻声对正在拉窗帘的苏玉璟挥了挥手，然后站在书桌对面的书架前仔细地搜索了一番。
“怎么···”苏玉璟刚刚开口就被他突然抬手打断了。
梅风吟猛地想到什么似的疾步走向书桌抽出了一张纸，迅速演算了起来。
苏玉璟探过头去一看，他在纸上画了一幅简图,应该是在用他发现暗格时的身高和梯子的长度相加以此来确认暗格的开关到底是在哪一排。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梅风吟将自己画的简易图竖起来和身后的书架对比了一下，然后圈出了14层到15层最中间的位置。
“我记得我当时是因为顽皮爬到梯子顶上玩儿，结果一下子没站稳差点摔下去的时候及时扒在了书架上，也因此触动了壁炉架上的暗格···”他说着，站在了梯子上一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边在心里再一次的缩小书的范围。
确定下来后，他和苏玉璟对视了一眼，然后用力按了下去，可正当两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书桌后的壁炉墙上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发生。
“难道是我记错了么···”梅风吟有几分沮丧地偏过头去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那排书上，可正当他准备再一次好好回忆下当时的细节时，就听得梯子下面苏玉璟惊呼了一声。
苏玉璟难以置信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惊异地看向了梅风吟，迅速跑上前去，发现从壁炉上忽然陷下去的那一块栗壳色镶金雕花墙裙宽边中露出了一个小抽屉。
苏玉璟抽出一看，里面果然有梅风吟曾经提到过的那个雕有蝴蝶的檀木匣子。
“是这个吗？”她紧张地向着身后问道，可等了半天却没有人回答，转身一看，原来梅风吟还在梯子上仔细地研究着书架上的机关。
“我说你能改天再研究这些机关么···”苏玉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上前不耐烦地把他揪了下来，“赶紧先来看看···”她说着，从匣子里取出了那一沓用丝帕包裹着的信件粗略地翻看了起来。
“诶？”梅风吟好奇地捡起匣子里另一封单独放置的信看了一眼道，“这字迹好像还有些不同···”
“嗯？”苏玉璟一愣，迅速接过来比较了一下，“是很不一样···等一下···”她突然眼前一亮，惊奇地抬起了头来，“这···这是我姑姑的字迹！小时候她总说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常写了正楷的模子让我跟着练···”
“等一下，”梅风吟有些头晕地扶住了额头，“我有些听不懂了···这信中的‘小蝶”跟苏姑姑有什么关系，这年龄总是不对的呀？”
“她们有关系，而且关系匪浅···”苏玉璟面色凝重的放下了手中的信道，“我奶奶**名就叫做小蝶···”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在这空荡荡的书房里却显得格外响亮，一时间，连梅风吟都给震得将在了那里，他几次都想开口，可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怀疑这件事很久了···”苏玉璟缓缓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凝望着梅府孤零零地亮着几盏柱灯的后花园道，她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了过之前所注意到的梅伯翰和钟念慈第一次在苏家见面和后来在华懋饭店偶遇时两人彼此间均一言不发的画面。
“按理说，奶奶那么期望姑姑有一个合适的对象，当她误以为你和姑姑是一对时，她理应和梅叔叔很热络才对，但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除了圣诞舞会那天他们一起跳过舞，我们所能见面的一切场合中他们好像都没有说过话···当然这些不是最关键的，”苏玉璟一边分析着，一边转过身来，“我曾经偷偷向如意坊中原先跟随奶奶父亲学习的李师傅打听过，奶奶之前做姑娘时，大家都喊她小蝶，是后来她嫁到苏家成了主母，为了以示尊敬，才再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的···之前我一直不敢肯定的原因是因为我母亲的闺名中也有一个‘蝶’字，而且算起来她们年龄也差不多，所以我总有些不愿意去纠察，但这些信的字迹很明显就是我奶奶的，如果我推算的没错的话，应该是奶奶发现了姑姑和梅叔叔的关系，所以决定要找梅叔叔谈一谈，却不知为何偏偏给姑姑听到了···”
“你是说···”梅风吟顿时感觉到脑子里一嗡，他的心和梅伯翰在他心中作为“父亲”的形象一起，“吧嗒”一声沉了下去，像是落入了深渊里，久久都听不见水花溅起的声音。
“你看，连我们这些局外人都接受不了，你想想看姑姑心里该又是怎样一番情景···”苏玉璟心忧地长叹了一声，她默默将手覆在了梅风吟手背上，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封苏清雪以“小蝶”之名写给梅伯翰的信上。
这恐怕又是一个她意料之外的故事。
因为他们俩实在不宜消失太长时间，所以苏玉璟匆匆把书房复原后，便拖着梅风吟下楼了。
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隐在走廊尽头拐角处的黑影渐渐向光亮处走来，他借着走廊上的灯光熟练地打开了书房的机关，在壁炉架上的那个檀木匣子里取出了苏清雪写的那封信又细细地读了一遍。
这倒是要从苏清雪十五岁去英国前说起。
这封信本是钟念慈藏在旧日的衣服口袋里的，因为黄梅天刚过晒霉时不小心抖落了出来差点让下人捡去，所以便暂时藏在了书架顶上那一套苏太常很少翻看的论语中。
可一次偶然的机会却让苏清雪发现了，但当时对感情还懵懵懂懂的她却误以为那是玉璟的母亲戴晓蝶也就是她的大嫂婚前的恋人所书。兄嫂的意外过世，使得他们两人的名字成了家中的禁忌，大家怕苏太常伤心，也都绝口不提他们的事，也因此在苏清雪的心中杜撰出了这么一段□□。她当时还感慨着，这该是个怎样痴情的男子呀，于是心血来潮还以“小蝶”的口吻写了封回信，她曾写道，“晌午时，阳光甚好，见雪儿在亭子里看书没有去扰她。”其实原本是想写“玉璟”的名字的，却又怕被人瞧见扯出些不该有的话，坏了戴晓蝶的名声，便用了自己的，还用信封给封了起来，谁知道第二天却让打扫屋子的丫头瞧见了还自作聪明地让门房按信封上的地址给寄了出去，气得苏清雪当时差点没给她撵出去，可后来也没来得及把这信追回来，她便去了英国，异国他乡目之所及的新鲜事物也让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这一次若不是再次亲耳听到这两个名字，料想她也再不会回忆起这么一段往事来。
她曾写过“若是当年你遇着的是她该有多好！”，自己也曾说过“若是你早生个二十来年，说不定我会上门跟苏翁提亲”这么句戏言，却未曾想到如今冥冥中倒真个成了两人的心事。
“姐夫？”书房里的灯“啪”得一下响了，那光亮一下子刺进那褪尽黑暗的人影眼中，刹那间激落两行清泪。
“你···是眼睛不舒服么···”徐书仪有些心悸地偷偷看了正匆匆将信收起来的梅伯翰一眼，但表面上还是镇定地笑着递了块手帕过去，“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里面，突然开灯是对眼睛很不好的···”
“哦，不要紧的，”梅伯翰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虽然总也不愿意承认，但到底还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他一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的泪渍，一边自嘲似的轻叹了一声。
“哪有，我爸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他有老花眼呢，”徐书仪故意也不提信的事，她温婉地笑着上前挽着梅伯翰的手臂和他开起了玩笑，说笑了两句，便陪他一起下楼了。
舞乐流动的夜晚，珠宝碧影宝马香车像缀在这大上海夜幕中的一颗颗星星似的华丽着这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墨蓝色天鹅绒长裙，她摇曳生姿的裙摆晃荡着半个上海滩人的梦，可另外那半边上海的天却又是一番风景。
在那狭窄的里弄阁楼间，入了夜也还是不能停歇的嘈杂的吴语吵起架来威力倒也不减，苏清雪歪着身子趴在书桌上一边闻着这微微有些年纪的弄堂里的油烟味混杂着弄堂口那家人家炉子上的糖醋小排还有楼下正蹲在小板凳上洗衣裳的阿婆盆里的皂粉的味道有几分迷蒙的笑了起来，她手边的酒壶已经冷了，可隔壁那位中年太太明亮的嗓音相较之前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逊色的样子，上海话和苏州话在口音上虽差不太多，但用起词来，却时髦得多，而且语速很快，苏清雪也只勉勉强强听懂了个大概，应该说的是隔壁家的先生偷藏的私房钱被太太发现了，于是遭到了太太疑神疑鬼的一通胡搅，她一边极没耐心地哄着一直哭闹的小儿子，一边训斥着先生，一边还骂着不小心打碎了碗碟的大女儿，指责他们合起伙儿来欺负她，说着似乎又一巴掌打在了小儿子的屁股上，先生倒还真是好脾气，从头至尾，苏清雪都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要不是早知道上海先生就是这样的好性情，她真个要以为这位太太是在打电话呢。
不过这位太太今儿也算是好运气，苏清雪有些醉了没有力气同她计较，况且她本来就有些提不动笔，心思更不在这纸上，写了半天却猛然发现字全都叠在了同一行上，一笑之下，干脆直接把笔扔在了一旁，随手捏了根筷子充作折扇，唱起了《贵妃醉酒》，唱到动情之处，她也随着贵妃的唱词流起泪来，哭着哭着却又时而笑了起来，心想若是让人瞧见了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定要在心里笑她可怜，但却故意要疯得更厉害。
倒也是怪事，隔壁的人家听见了她的疯言疯语反而却安静了下来，一家人该吃饭的吃饭，该洗洗睡了的洗洗睡了，估计是害怕隔壁真个住了个脑子不好的。
要知道，这疯子打人可是不犯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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