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公主眼光复杂地看着范明前,表情奇特,忽然轻声说:“明前,你看着我做什么?你怎么用这种奇怪的眼光看我?”
明前略带吃惊地抬起眼,又看看公主的神色。朱益阳的口气不善。她立刻垂下眼睛:“我并没有看公主,误会了,请公主先休息吧。”
她不想在这个奇异的礼佛大典后,在两人单独相处时再激怒了她。这位益阳公主够倒霉了。明前淡淡地收回视线,她该看的早就看清楚了。自从在“古战场”遇到了京城来的刘司设大太监传来皇上密旨。短短几天,原本珠圆玉润端庄气派的益阳公主已经变得眉宇深锁愁云,形体消瘦枯槁,神色惊惧不安,像生了场大病。那个“和亲”的密旨像一场灾难似的笼罩着她,压得她快窒息了。这几日她怪招频出,就是想为自己造一个能“腾挪闪避”掉凶讯的形势吧。
明前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原来她范明前的处境还不是最糟的,益阳公主才是最糟糕的处境啊。她与公主既不是知已也不是朋友,但“兔死狐悲”,她能体会到这种从云端摔下尘埃的感觉,被亲人、朝堂和全天下都抛弃了的感觉。当全天下的男人都撤退了,却推出个弱女子替他们抵挡抵强敌,再坚强的人也会如益阳一样崩溃了。
她、益阳公主、甚至是小妹妹程雨前,这世上的每个女子都有自己必须背负的枷锁和重担,都必须要背负着枷锁往前走,直到走到结局……
谁说女子比男子活得更轻松、逍遥与自在?
明前脸色黯然,目光酸涩,一言不发地欠欠身要告退了。益阳公主看清楚了这种黯然又带着怜悯的眼神。这目光深深地刺痛了她,也一下子击溃了她强做的坚强、镇定与矜持。公主的面容在她的眼光下从冷漠变得愤怒、恐惧和痛楚。
益阳公主一下子探身抓住了她的手腕,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刺入她的肌肤,颤抖着声音问:“你,你这是什么眼光?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她强做镇定,压抑着浑身的颤抖。昏暗的日光照耀进了清修禅房,映照得她像一缕轻薄如纱的鬼影,在清冷日光下不住地摇荡抖颤着。她满面仓惶,颤抖着嘴唇低语:“够了,我受够了。原来你也用这种可怜我的眼光看着我。连你也敢看不起我!”
明前立刻惊疑着反驳:“不,我不是可怜公主……”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益阳公主怒视着她:“你觉得我很蠢,很愚,敢使出这么惊险可怕的招式。你觉得我疯了。你们大家都觉得我疯了。你心里觉得我无论怎么做得嫁给野蛮人了,所以你觉得我很可怜,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我,是不是?”
这话很诛心,很险恶,直指着佛事和人心都虚伪不可测。房里的气氛一瞬间凝重,像风雷滚滚,像一触即着的火药桶。
明前哪敢承认,忙摇头辩解:“……不,我不是可怜公主。您是一国公主,天皇贵胄,是朝庭和皇上都很看重的长公主。我只是觉得公主很有奇缘,神佛宠爱,一定能心想事成的。我很佩服你……”这话是真心话,这天底下真没有几个人有朱益阳的奇特构想、做事勇气或是疯狂劲儿的。
这句话却像戳到了益阳公主的痛处,戳破了她精心伪装起来的镇定和淡定。朱益阳一下子暴发了。她猛然地从榻上挣扎起来,扑上去一把死死扼住了明前的脖子,使劲地掐着,怒不可竭地大喊:“……我不是!我不是,我才不是神佛皇上宠爱的长公主。你还敢取笑我!不准看,不准用这样讨厌的眼神看我,不准你看不起我!”
“别用那么可怜的眼神看我!别同情我这个大明公主。你什么都不懂。”公主声嘶力竭地嘶哑大喊着:“我必须得遵循皇令嫁给蒙古野蛮人。假使前面是地狱和饿狼群,我也不能不嫁。你什么也不懂,大明皇室是最**透顶,凉薄无情的。皇兄自卑又自大,母后懦弱无能,他们在朝庭上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大臣们包围着,逼得紧紧的。有时候他们的权势竟然还不如那些大臣太监们。既无能又贪恋权势,既自私自利又少廉寡耻,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什么都敢做!”
“那么……就拒绝他……”明前拼命地掰着她像铁爪的手指,挣扎地说:“就直接跟大臣和百姓们宣布和亲消息,说自己誓死不嫁!皇上和太后就不敢逼你了。”
益阳公主几乎失声大笑了,她晶亮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泪光,神色像疯狂的疯子,两只手使劲地掐住明前的脖子大喊大叫:“拒绝和亲?说一声拒绝很容易,向各省郡大臣们宣布拒嫁很简单。可是以后呢?!他们能顶住我皇兄的蠢主意吗?皇兄又愚蠢又自大,自以为能操纵大臣和太监恶斗,从中谋利。他犯起傻劲来比疯子还疯。大臣们甚至阻挡不住皇兄操纵太监们陷杀大臣下狱,又怎么能阻挡住他逼我和亲?我又能做什么,亲眼看着先皇的二十多个子女先后被得势的皇兄圈禁杀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赐我死罪,也会另选贵女和亲。在这种情况下,你又怎么敢轻易说出‘拒绝’两个字!那两个字沉重如山,你撑不起它,也顶不起它!不是光有勇气去死就能解决问题的。”
“范明前,说一个‘死’字很容易,可是我不想死!我不愿意就这样为皇兄牺牲而死。这样死的像条野狗。就像我那些兄弟姐妹们死的惨状。你说我不爱国爱民,说我胆小怕死也罢,我就是不想去死!我们母子三人一起在先皇的蔑视唾弃下,在宫庭恶斗中,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我不是为了朱元熹去死。元熹昏庸无道刚愎自用,他会遭到报应的。他没有资格决定我的生死。所以,你别嘲笑我的贪生怕死,你也没有资格看不起我可怜我!我的苦苦挣扎比你的两面三刀要强多了!”
“我没有,没有看不起你……”明前挣扎着摔倒了。两个人从木榻上扑倒到地上。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女官们好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大动静。
明前很狼狈地抵挡着公主的手,公主今天做完佛事,心力交瘁,并没有太多力气去杀她。明前不太恐惧,她只是对公主的这番话感到震惊,还有一种难言的苦涩。她和益阳公主是敌非友,但听了这番话,有点为自己刚才的怜悯感到不安了。她发觉这个女人背负着很恐怖的过去,内心也深藏着一抹深切的痛楚。她确实有点轻视她了。每个人,不管她的身份多么高贵,外表多么光鲜,心底里却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隐伤”吧。你也许不能能理解,但也不要轻视她可怜她。一个人得尊重任何人,包括你的对手。她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狂妄自大了。
她该欣赏她的强硬态度和强有力的反击,而不是可怜她。她们同样憎恨着这个贪权夺利、欺软怕硬的世界。都以自己的方式反击着。虽是对手,但值得尊敬。
明前奋力地推开公主,益阳公主的手则更用劲地扼住她脖子。两个人在地上翻滚推打着。禅房外的太监官女们跑进了房间。吓了一路。人们不明白两位尊贵的公主和小姐怎么会相互撕打起来了。关公公和魏女官忙上前分开两人。
这时候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掐死了范明前,小梁王和崔悯会雷霆大怒,甘兰寺高僧和其他人们也会以为公主真“疯”了。礼佛大典本来就真假莫辩,公主正笼罩着一层神秘魔幻的味道。
几个人拉开了益阳公主,益阳公主紧抓住范明前的衣服不依不饶,最后终于崩溃了:“范明前,……别碰他,他是我的。”
明前惊魂未定地爬起身,关公公忙上前扶着她连声道歉。
益阳公主在众人怀里挣扎着,泪如泉涌,一字字地痛哭道:“——崔悯是我的!我从六岁就爱上了他,现在和将来都会继续爱着他。所以别偷走他的心,我真的会杀了你的!我不想死,因为他是我苦苦挣扎着活下去的支撑点,是我不能死的理由和期盼。如果你敢抢走我活下去的支撑和希望,我就杀了你!”
她乍然揭开了这层遮盖着的薄纱,明前震住原地了。她颤抖着嘴唇想解释着没有这种事。但看着公主疯狂的面容,她一下子失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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