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体仁,被救醒后,说自己没有大碍,国事为重。在袁府稍事休息了片刻我们就一道进了宫。
在乾清宫的御书房,我摆开阵势,商议科举考试一事还不到半个时辰,温体仁就借故去更衣,这一更衣,就又摔了,人不得不被送回家休息。
因此乾清宫,又变成了我和袁大叔的独处世界。自温体仁一去良久不返后,袁大叔的脸就开始越来越黑,越来越沉。我让贴心公公送来宵,他也一口不常
等听说温大人回家了,袁大叔则很明显,差点破口大骂这当朝首辅。
我一边让公公赶紧退下,一边小心翼翼试探袁大叔道,爱卿,既然如此,咱们今就暂时先别议论了,早些就寝安歇如何?
他盯我一眼,怒道,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容臣告辞回府!
我爽快地说好,见他反倒愣住,又露出体贴善解人意的神情,说,等等朕,朕去取两件鶴氅来,里风大。
又道,爱卿放心,朕只一路送爱卿回府,到了门口朕就转道回宫,不会进门。
他忙拒绝,不劳陛下奔波。
我说,朕不去,那也行。但爱卿里喝了些酒,此刻又黑,若不能确定爱卿安全无恙地到家,朕一晚上都睡不着。唉,干脆这么着吧,爱卿不要骑马,朕让人准备一副舒适的软轿,让内监们抬爱卿回去,这样才稳妥。
他警觉地说,陛下厚爱,但臣戎马多年,并非娇滴滴深闺弱质,请陛下容臣骑马回府。
袁大叔啊袁大叔,我是不会违背你的意思,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就是堵你的策略!心里这么想,我却又堂皇点头道,好,依了爱卿。不过,朕就让三千御林军开道,每人手里都擎个火把,将道路照得亮堂堂,让爱卿看得清楚。
这么一来二去,他终于见识了我折腾的手段,又拿不到发火的把柄,只垫黑黑,忍气吞声提出了个折中建议:依旧留宿宫中,但不是乾清宫,而是许他,在平日内阁大臣们住宿的文华殿住一。
那地方,嘿嘿。这情形用不太恰当的比喻,就是,明明住乾清宫都没问题,皇帝最最心爱地位最高,被独宠的爱人,忽然要求住到偏僻的宫院去,以示避宠吗。
好吧,走着瞧。我可是什么都顺着大叔的心意。
见好就收的我,当然答应,为了不再刺激袁大叔,自己就不出马,只下令让贴心公公领宫人去布置榻被褥炉衣架屏风澡盆等,伺候袁大人安寝。
他谢恩,急急走了。我叉着腰,开始自己给自己找痴的想头:妙啊,乾清宫虽好,住久了也生腻,换换环境,更添情趣。本来,就有京脂宅,有诏狱椒房,现在又添了个文华殿!这是一种调剂!
第二天,是休息放假日,也是袁大叔的体检日。如果他一切健康无碍,我就要,把天棉塞自己鼻孔里,让袁大叔在呼吸中防疫。
于是,难得起了个大早,本想和督师一道用膳,谁知他起得比我更早,而且出宫去了。如此一来,我就只好一边让人去找袁大叔,让他回来,一边去太医院宣傅太医准备。
等啊等啊,我又想起答应了周后去探望田,便趁这个无事的机会,下令说,抬辇来,送朕去承乾宫。
承乾宫外,一片“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的萧瑟气息,越近,黄遍地,倒垂一地,滑腻难行。
……我确实很久很久,没踏足过此地了。可是难道她也不出门吗?虽然不和她睡了,但她位份已升了皇贵,衣裳首饰脂粉哪个月少了供应?至于这么颓废吗?
哄她看来要比哄周皇后,难度高。我有些头痛地想,看来今后还是得常来坐坐聊聊,让她梳妆打扮精神振奋。
一入大门,我一眼就看见,田盛装服,却需要两个宫左右扶持着,翘首候驾。见状,我忙下了辇,疾步走过去扶住她的叩拜,口里说,爱,天气寒冷,还是快快进屋。
她抬头看我,眼里泪光闪闪。我端详她精心修饰过的容颜,却在触到她的手腕时,心里一震——好瘦,好瘦,几乎套不住宝镯。
我,我好像,不该当初突然翻脸,拂袖而去。应该选条和缓的路。其实她的琴,弹得很好。
我扶她进了内殿,让她亿榻上,轻声说,爱,待你病好了,再弹那广陵散与朕听,好不好?
她笑了,点点头,屏退众人,低声道,皇爷,可愿与臣再梳妆一回?
我说好,虽然朕不常来,但爱也要妆扮得冠后宫才行。还有,今年立时,如果爱身体有了起,朕就下恩旨,许爱回田府省亲三日,可好?
她轻轻阖首,微笑道,多谢皇爷圣恩。
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搀扶田来到了屋内的大铜镜前,坐下。为她取下了珠翠牡丹九翟冠,将一头乌发,轻轻拢下。
说,爱病了,就不要戴这么沉重的东西。朕看看爱的首饰匣先。
田含笑,将几层抽屉都打开,然后自己动手,梳了个牡丹髻。我又不遗余力赞道,好,其实朕觉着,这比寻常宫髻要好看多了。还是爱手巧,其他人,唉,一个个下圆上尖,说好听些就是像个窝头顶在脑门上,插再多金玉簪钗又好到哪里去?朕看了就心烦。
田低声道,皇爷,听皇后娘娘说,要下诏选秀?
我说,是啊,不过朕昨日已经决议,再不行选秀之事,朕这辈子,唉,就守着你们算了。
她不接话,只细细对镜自照。一时,我也挑了一支蝶恋步摇,与她插好,点点头欣赏。
她又是一笑,从方才被我挑拣过一番的钗盒里,取出一支来,说,皇爷,给臣带上此物,可好?
我打量一番,摇头说不好。这金凤钗,泽太过浓,戴了就喧宾夺主。况且朕觉得,与爱气质不匹。
话一说完,田纫笑了笑,默默将它收回。我见她神有异,正要试探,然想,她扶着妆台,勉强站起身来,还不曾说话,便腿一软,昏倒在地。
接下去自然又是一阵忙乱,太医前来切脉,宫又熬了药材,等田在上悠悠转醒后,我才松了一口气,让所有人都退下。
亲自端了碗,想服侍她喝药。却见她闭目,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不断涌出,打湿枕头一大片。
我无奈,握住她的手道,爱,朕不是在这吗?朕以后一定多多陪伴爱。
她睁眼,哀痛道,皇爷,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
她哭着说,皇爷忘了,臣当初,蒙皇爷宠幸时,皇爷将此凤钗赐予臣,说……臣就是皇爷的一心人,只愿白首不相离。
这,这……我只好敷衍道,爱,那都多久了,朕国事繁忙,忘了也是情有可缘吧?朕今日看那步摇,就觉得比凤钗好,蝶恋啊,灵动轻巧,从今往后,爱便是那,朕便是那流连不去的蝶。
又搜肠刮肚安慰了田一大车的好话,她渐渐止了泪,也温顺地服了药。我见她似是困倦了,便蹑手蹑脚起身,哪知,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袖子。
我回头,田缓缓睁眼,缓缓道,皇爷,臣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临终之前,臣想知道一件事情,还望皇爷,再莫要哄臣。
什么事?
我有不妙的预感,却也缓缓坐回了头。
皇爷既说,不再选秀,可真是为了皇后娘娘与臣吗?
我说,一大半,是为了那些子自己,若被选进宫来,又怎样?长漫漫,顶个虚名不如在民间自行婚嫁,觅个如意郎君。
她惨笑,良久又吃力道,皇爷可记得去年四月初,臣言及,凤栖田宅一事?
我点头。
那道士来访时,是大前年的八月。那时,待罪的袁崇焕恰巧被囚在父亲府邸内,还是皇爷安排的。
是。
其实,是他,对吗?
田目不转睛看着我,低声道,臣已是将死之人,想做个明白的鬼,想知道臣到底……输给了谁。
我长出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脸苍白上加灰白,又要滚出泪来,却倔强地偏过头去。“陛下又在骗臣,臣不信。”
臣不信。
她连说两遍。
我沉默一阵,缓缓道,是的。朕又在骗人。那袁崇焕……没有什的。说年纪吧,他比朕大了二十多岁。说容貌吧,大男人胡子拉碴的,说脾气吧,他又火暴又倔强,还总给朕脸瞧。他,一不知弹琴,二不晓调筝,勉强画几张烂画,作些诗而已,谁不会呢?
他一天到晚,只挂记辽东战局,驱除鞑子,军中忙起来就不脱盔甲不洗澡,弄得一身臭汗,打仗了还一身血污,这人,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好。
田泪如泉涌。良久,微微启唇,声音低弱道,“陛下切不可忘了,那道士说的,倾国之。”
然后,转头,不再看我。
于是,当,无人在我身旁作伴。我呆呆看着,窗外风疏雨骤,疏影摇曳在窗户上如幽魂鬼魅。
我并不害怕鬼魅,我也应该不是害怕,那所谓的倾国之,马嵬之灾,我只模模糊糊,害怕起一件朦胧的事情,而具体是什么,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殿门被轻扣,我麻木地说,进来。
进来的是轮值的王公公与曹公公,他们二人身后,跟着承乾宫掌事太监,见了我,伏地大哭,只敢磕头。
我知道田日子不多,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弹起来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去得这么快?
王曹二位公公对视一眼,曹公公走近,附耳低声说,皇爷,奴婢起初也不信,又怕扰了皇爷休息,得到信儿时,就与王公公一道,先去了趟承乾宫田娘娘处。
以奴婢之见,田娘娘去得蹊跷,似乎,是悄悄独自吞金而亡。
我跌坐回上。双手不自觉地抱住肩膀。良久,才困难沙哑地启声,下旨道,对外就称,田娘娘病逝,别让人知晓了内幕。下诏礼部,追封田皇贵为……孝慧安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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