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自散宴后,就沉默地伴于皇帝身侧。他心里应该清楚,我那番不选秀的话,内里深意,是这辈子,都只认定他一人。
我们略分前后地驭着坐骑,双双马蹄,踏得石板如鼓点作响,又一路深深呼吸空气里桂的甜余韵,抬头望,繁星满天。我只希望,这条路能永远不停地走下去。
那懂事的温体仁,说自己不会骑马只能坐轿,早已远远地被抛在身后。我与督师抵达徐宅门外后,又等了片刻,他的八抬大轿才一颠一颠地出现在视野之内。
落轿,请久候之罪,摆手无妨,君臣相携,入了徐府,直接往那养病的卧房而去。
一开门,浓重药味扑面而来。我一眼看到,上那瘦弱的老者,才惊觉,原来徐光启已经七十二岁了。这在明代,已经是罕见的高寿。
我不自主地狠狠咬住唇,要与天命抗争一般,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徐光启的手。
枯瘦而冰冷,冷到人的心底。
原本昏睡的老人略略睁开了眼,好一阵后,才气息微弱笑道,陛下,老臣今没有口福……
我说,哪里,等爱卿身体好了,朕再在乾清宫,举办一次百叟宴。专门宴请京中七十以上的老者,交流养生之道,可好?
闻言,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又说,徐爱卿宽心养病,朕还要与爱卿,再一道去火炮厂,吃狼桃炒鸡蛋,检验军械。
他点头,本要对我说什么,却一阵剧烈咳嗽,说不出话,只费力地伸出手,指着房间的书案某处。
一旁侍奉的仆人忙去取了几本东西来,跪下,呈给我。我接过一看,一本《兵机要诀》,一本《除蝗疏》,一本《农书》。
字字珠玑,呕心沥血。
我忙俯身对他道,爱卿有什么话,先歇歇,过几日再说,朕,能等得。说罢赶紧让下人将宫里带来的珍稀人参去熬汤。又命速召太医院首座傅青山前来。
众人端药的端药,给我搬座儿的搬座儿,我一坐下,再转头看上,此刻他口不能言,眼中却是老泪纵横。而间烛光,衬得他的脸灰白没有一丝生气。
我实在忍受不了,便弹起来,逃一般地,出了卧房。
到了院中,还是有些呆呆的。在台阶上坐了一刻,便听到身后脚步声。
袁爱卿……
他上前,将徐光启写的那几本书递给我道,陛下莫忧,陛下要信得过傅太医的本领。
我心里清楚这恐怕是安慰话,只点头。他走得更近,我又抬头,袁爱卿……
我强行压抑,一把抱住他双腿,倾吐的冲动——死亡能将重要的人带走,即使是皇帝也无计可施。可我不害怕,生生死死,你到哪里,我自然也要随着你。
可大庭广众,我不能,只又干巴巴唤了一遍,袁爱卿。
他终于还是掀袍,在我近处身侧也坐了下来。双双在沉默中,等待消息。是了,是了。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很快,参汤进了门。很快,匆匆赶来的傅太医也入了内。良久才亲自背着药箱出来,对我行礼。
我和袁大叔对视一眼,开口问他,实话说,徐大人还能撑多久?
傅太医黯然道,陛下,徐大人病入膏肓,最多还有一个月。方才臣已施针,他略好了些。陛下若还想向徐大人询问什么,就请即刻入内。
我点头,却忍不住又叮嘱傅太医,让他明日再入宫,仔细给袁督师诊一回脉,全面检查检查身体。
待入了卧房,徐光启正被人搀扶着靠在头,我顿一顿,吩咐一直侯在屋内的温体仁道,拟旨,徐尚书加授太子太保,兼文渊阁大学士。
又道,徐爱卿,你的夫人子,朕都会照顾,回头朕看看六部有什么缺额,补上就是。
哪知,他竭力摇头,喘口气道,陛下,臣儿孙驽钝,并非为之才,臣在老家还有祖屋土地,就让他们,布衣归耕吧。
我点头说好。
徐光启又闭目歇了会,似在凝聚元气,半晌,吃力断续说道,臣的弟子,孙元化,陈子龙,二人天资聪颖,对新军械诸事造诣颇深,陛下可让他们,接手火炮厂。
我将孙元化这个名字默念几遍,他如今好像是登州巡抚吧?其实,这名字一早就有些耳熟。
对了,不就是被原版崇祯,追究孔有德叛逃一事的责任,被下狱拷问,被无情斩首示众,大明最后的西式专家吗?
崇祯那个死贱人……
等等,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我努力平静,握住徐光启冰凉的手,勉强笑道,爱卿,放心。朕会全力支持新军械的打造,装备一支,天下无敌的大明雄师,无论南洋还是辽东,无论鞑子还是夷人,休想再行掠夺欺辱之事!
而爱卿所著的农书等,朕也会印刷出版,由家贩卖,就作为,作为明年会试殿试的必考教材!
如此累世,总有一天,大明会成为,世上最繁荣富庶的国家。正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就是天堂在人间的倒影。
我一边说,他一边含笑地听,未几,竟然阖上了双目。我一惊,咬唇伸手去试探,还好,只是睡着了。
待缓缓来到院子里,遥望天空繁星无际,我忽然想起,徐光启是信奉天主教。天主教徒,在临终前,应该有一个赦罪祈祷。
对了,他推荐的孙元化,也是天主教徒。原本的历史里,在他被处决前夕,阿汤哥不是还化妆成送煤炭的,混入监狱,硬是完成了这个仪式吗?
于是,我马上传旨去火炮厂,让汤若望穿上他的教士制服,带上圣经,来徐府二十四小时准备。
也许等见了他时,我可以让他翻译封信,我要以大明皇帝的名义,写信给罗马教廷,为徐光启,好歹也要争个“圣人”的位置!
是了,当年凯撒穿紫袍引得众人羡慕中国丝绸,不知道现在教皇穿什么?那华丽丽的云锦,如果想打开海外市场,不如拿他做个宣传样品?
我想了又想,拼命地想,也许,只是要借千头万绪理不完的事情,来冲淡哀伤。
回宫的途中,我们一行皆沉默不语。待走近那座豪宅时,我先下手为强,一把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对袁大叔直接说,爱卿,朕今,心中烦乱,不想回宫。
他望着我,不发一言,沉了脸。
我再度,调整出肚饿寒冷流浪犬的表情,一把抓住了他的马龙头。见状他更是皱起眉头。
马匹在踟蹰,侍从在肃静,繁星在观望,他要拿皇帝,怎么样?
温首辅的轿子,再度一颠一颠地赶了上来。落轿后,他钻出来,眼见局面僵持,擦了擦汗,道,臣也有些口渴,还望袁大人能顺路,舍杯水喝。袁大人还是,莫要小气。
见袁大叔脸更加难看,他再擦一把汗,又道,陛下今有些伤心,身为人臣,袁大人还是多多体恤一番的好。
虽然我早知道温体仁是个万事顺从皇帝,不要脸的家伙,但这般境地下,我却忍不住望了一眼温体仁。这面白皙,五端正穿着绯袍子的年轻首辅,如果他不当首辅,改行拉皮条,实在,也很有潜质。
再看袁大叔,我又道,今二位重臣都在,朕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保密地,将明年科举试题大纲,与二位爱卿商议商议。
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不是借机纠缠他,也不是把他当什么外宅宠佞,是谈公事,可以了吧?
这般,大叔方松口道,既然如此,陛下与首辅大人,可先去臣的宅子喝口水休息片刻,再一并回宫商议。大明祖制,天子不得擅居于宫外,还望陛下海涵。
目的达成,我松口气,却只敢在心里嘟囔……那房子还是我买的呢。写了大叔的名,如今他却有权力不让我进门?早知道,房契上,应该加我……
温体仁也松了口气,继续擦汗。我看他,他赔笑。就不要脸面这点,他真可以,和我拜把子了。
跟着我支持我的人,我当然不会亏待。而且,找个人来挡一挡众人对袁大叔卢帅哥等人的嫉妒也不错。
所以,我点点头,笑道,朕封信王时的府邸还在。温爱卿,你负责,将其中违制之处,一一拆了后,再选个好日子,合家,搬进去吧!
我刚说完,咚的一声,他竟然,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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