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祠堂,八角藻井,五重斗拱,石鼓石雕,在间显得尤其肃穆庄严。堂内正厅,案上供着牌位,长明不熄的烛火悠,将人的影子拉得模糊而斜长。
一片静籁,四周只听得到我的鞋,踏在青砖,发出轻微的声响。到了门口,我怔怔站住,只看着督师的背影——他摘了冠冕,跪得笔直,硬如磐石,后背那绯袍上的狮子仿佛都在怒视着我。
可是我……
咬咬唇,我碎步迈进门槛,轻声说,袁爱卿,地下凉。你起烂不好?
他置若罔闻,只对着那牌位,重重地再三叩首。每一下,都好比锤子狠砸我的心。
忍着似乎快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再看那前方,牌位是他父母双亲,还有祖父叔伯。案左右各是半幅对联——双蜚雕鹗云霄志,累叶缥缃忠孝经。居身不使白玉玷,洁志直与青云齐。
我愣愣地辨认着,再无意识地转头看督师。他抬起头来,眼里,一如沉水,绝望愤懑。
我从没见过督师如此神,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边,想一头伏在那倔强的背上环着他,在他耳边冲他说,什么都能解决,爱卿,有朕在!你不用担忧!
可我不能,我是始作俑者。我只敢竖起白旗,于是也捻了三注,僵硬地插在炉灰里。“爱卿……深了,爱卿就去……去陪伴夫人吧。”
朕,朕也想休息,如果吵着爱卿,朕就住在外间,另寻一处罢了。
督师却开了口。
臣不能休息。记得臣小时候,经常被罚跪于此地。所以臣知道,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事。做错了,久在此受罚。
见状,我哽咽出声,摇头道,爱卿没有错。没有错。
他还是不看我,直视着牌位,缓缓道,臣错了,所以臣如今才会又气又恨。
我抽了抽鼻子,说,那么袁爱卿,你有什么脾气就发出来,冲着朕发吧。别怄在心头,伤了自己的身体。
闻言,他的如炬目光,上上下下逼视了我一圈——陛下待臣,如珠如宝,一贯万般呵护。但陛下,为何不以待臣之心,善待天下百姓?
我低声道,朕会的。只要……
只要臣喜欢,是吗?
他一拂袖,一拳砸在地上,怒问。原来陛下的那些仁爱之举,都是萤臣欢心的戏!袁崇焕啊袁崇焕,皇上可真是良苦用心,好大的体面!敢问陛下一句,这一路上,臣陪伴左右,陛下每日喜笑颜开,对于凤阳无端遭劫一事,心中可有半点愧疚悔恨?
我张口结舌,那个“有”字硬是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他见滓笑,臣一心一意,只愿陛下万事以百姓为重,贱责任,时时牢记。起初见陛下那般,臣只道是陛下年轻,还想着来日方长,但万万不料,陛下竟然,认为这些都不值一文!
见我答不出话,他愤懑更盛,抖着手解开袍衣带,将那不知多少人梦想的衣裳,决然剥下,往我面前一递——臣更错在,这些年来私下全然不以君臣之礼对待陛下,无端竟导陛下,口吐妄语。如此大罪,袁崇焕即便再被剐上一千回,也绝不冤枉!
我摇摇坠,哆哆嗦嗦,抖如秋草。
他纹丝不动,声音恨恨,硬似磐石。
案中头燃得那渺亮,祠堂中烛火被惊得仿佛颤了颤,我和他的投影斜斜印在壁上,与四周黯淡的木雕梁架托兽果,缕空窗扇相衬,恍如一出凄凉昏暗的皮影戏。
或许,我应该背诵道,你虽貌似天神,心却比铁石还要坚硬,双目比天地还要幽深?
也许我在心里是这么念的,但他置若罔闻,只道:臣有此大罪,于国于家都难辞责罚。明日,臣会以对陛下不恭顺之名,先自请家法!
家法?我慌乱中,果然看到牌位上方,供着一根木杖。
慌得我连连摇头,抓着他的袖子,哀求他不要。
与他隔得那么近,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眼角眉梢,决绝倔强,都揪着我的心痉挛抽疼。而他的手指,更是那么冷。
乞求无果,我似乎,已经到了悬崖边,那底下,寒风凛冽,怪石嶙峋,万劫不复。
困兽也要挣扎一番。我被逼到绝境,同样抓狂。
于是,我擦了擦眼睛,孤注一掷,也扑通一声,膝盖着地。咬牙抬头,对着那列祖列宗,低声说,既然不能再装再说谎掩饰,躲躲藏藏,皇天在上,那就听着吧!
在朕的心里,只蝇爱卿一人。他比江山社稷都要珍贵。他希望朕当个明君,朕就会努力去做,但朕始终就想着,这辈子能和袁爱卿在一起,哪怕是为奴为仆,也甘之如饴!
痴人做梦吗,疯癫荒唐吗?那又怎样!朕难道连痴想都不行?——
如果有错,错也错在朕的倾慕,天地不容,宗法不齿。那么所有骂名罪责报应,就让朕一人领受,无论是不得善终沦落九九八十一层地狱,还是断子绝孙荒草孤坟无人扫祭,朕都不怕!不怕!
陛下!
督师见我发下如此毒誓,脸大变,伸手来想掩我的口。
我一闪,退到案旁,口里铮铮,字字咬金断玉。
朕不但不怕,还要赌咒!听着!什么天地,若容不得我,我就敢拆了祭坛,把玉帝阎王打个稀巴烂;什么人间,要绝了我的念想,我就敢任它瘟疫饥荒暴乱横行,给我陪葬!我说得到,做得到!过路的神仙也罢,孤魂野鬼也好,甚至什么列祖列宗,都给我听着,有谁还敢不容,以为大罪,就过劳我来单挑!
我一拳,重重擂在案上。慷慨激烈,抬头骂道,袁爱卿他没有错,谁瞎了眼错怪他,我就把谁的眼珠子抠出来!
如此一段亵渎神灵藐视伦常的话,惊得袁大叔步履虚浮,跌撞地一把想将我拉住,张口却说不出声。
我挣扎着还叫道,明日家法,如果要施行,除非先过了我这关!
说完我一把抓一束起炉中的,决然道,我才是大罪人,要惩罚你,不如先来惩罚我!
又狠狠卷起袖子,就要把那燃着的火头,往胳膊上狠按!
是的,我是打算“自残”,七分绝望,三分做戏,就罕天划脸的小,一模一样!
他忍无可忍,抢夺之中,突然作势,狠扇我一耳光。
那巴掌触到脸颊时,他惊觉,已经缓和了不少力道。随后生生顿住。
我缓口气,站稳,抓住时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手里擎着的烟,也趁势散落了一地,横七竖八。
在袁家祠堂,他打皇帝了。他打崇祯了。周围立柱与挑枋上,鳌鱼缩了头,灵兽遁了形,窃窃私语,嘀嘀咕咕,大家,都看见了。
我簌簌掉着眼泪,捧起他的掌心贴在脸上,爱卿,你打我好了。就算打死我,也改不了我的心意!
他像是突然失去力气,面灰白,颓然垂手。我却趁机,一边抽搭一边试探,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肩膀咯得人生疼,他没有暴怒,没有推开我。我呜咽着,抱住了他的背。触手之下,薄薄衣衫内,他的脊梁却那么硬,那么僵。
我心疼如绞,泪如雨下,一滴一滴打湿了他的肩,浸润一块,我哭着说,爱卿,你不要生气。朕……朕会做一个好皇帝。只要爱卿高兴,只要爱卿不生气,不伤心,朕做什么都行。
这种亲密的姿势下,他的肢体却仿佛有寒气渗出,任我怎么紧紧抱住,也温暖不了。
良久,他伸手,略推开我,声音嘶哑而疲惫,他道,臣……觉悟。陛下请先回房安歇,臣不跪了,稍后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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