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人,瞻视顾盼,眉宇间明明已经有了一种志在必得的气魄。即使是如今同样微笑的时候,我瞧着也透出三分沉鸷来。
原来他走的还是一样的路,是我自己没看清,够傻。
我低头,思索应对的方法:其实我,不是不想独占督师,只是为了督师不能这么做,也不敢这么做罢了。
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抬头盯着吴三桂,开门见山的说,你,你还是让阮夫人察觉,督师的那封家信,是被人私自拆开过了吧?
吴三桂不说话,算默认了。
我寒毛直竖,那,之后的每一封,你都这样?
吴三桂不怕死地说,是。
我有气无力道,你,你害得我好苦。――――若是被督师知道我还干了这些,面上再和悦,对我的信任难保不会再度动摇。
……督师到底知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私拆他的家信?督师知道不知道,他写给阮阮的笺,被我事先摸了又摸,闻了又闻,恨不得私吞?
从拆信到大字报,每一次,我都中了这个家伙的圈套。我竟然还曾以为他有多好摆弄――――等统统恍然大悟了,我都想像螃蟹一样地口吐白沫一场,再抽死我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坐着想如何安抚督师,哪知吴三桂却大胆地走近了龙椅,跪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虽然有暖洋洋的温度从手指传来,可我却只是淡漠地想,啊,这回是我比较冷。
陛下,小桂子会和田家成婚,来日必不会再……再丢那样的脸面,让陛下小瞧了。
我哦了声,并在心里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一你是不是丢了脸面,是不是比不上督师,其实和我爱督师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抽出手来,说,小桂子,你得胜归来,又要成婚,暂时先别回辽东吧。你手下的将士,或是调回宁远,或是去山西,朕再一一做派遣。
他也笑了笑,遵旨。一点也炕出被剥夺了“兵权”后的不快。
本来就不需要,他现在连二十都不到。国家多事,还有大把的机会,大把的人生岁月在等待,他不急。是这样的吧?
年轻真是最好的资本啊。督师却没有。他是这么想的吧?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吗?
我眼睁睁看着,案上那缠枝龙凤玉鼎,终于断绝了袅袅火。忽然笑着轻声说,小桂子,你且在京里多住些时日,什么名公巨卿,文人雅士都多结交结交。
吴三桂愣了愣,点头。
我暗笑,历史本来就该如此。他本来,就该得到“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枝屡回顾”的传诵。
朕,还有两件事情,想安排心腹去做,你既然回来了,当然非你莫属。
我拿起红铜手炉,不紧不慢地说。
朕,早就听说,秦淮歌妓名满天下。今日在田皇亲府看到的就令人难忘,比宫里的强多了,朕,想召些子入宫教习乐坊,又怕被御史们指责说荒……
吴三桂笑道,臣自会为皇上分忧。待臣亲赴金陵挑选一番,必定不会比田皇亲府已有的逊。
他的笑容,好像在自信地说,臣当然不会被千娇百媚的脂粉佳人迷乱了眼,也迷乱了心去。陛下一定是惘算计一场了。
然后,我垂下眼帘,语气笃定地吩咐了第二件事情――――朕的寿宫,不是已经在天寿山下依例兴建了吗?
朕想要,你负责监工。秘密在主室内……再开凿一个无人知晓的密室。室中,要有两幅棺椁的位置。
四周的墙壁上要用各釉彩细细地描绘,雕刻,就是,去年大战后,王德化献上来的那副图,有京师和辽东二卷!
此外,密室里还要有石,桌椅,能供人小住拜祭。如果里面的活人不想开门,一旦放下断龙石,外面谁也无法打开密室。记住了吗?
我一字字,坚定地说道。眼见吴三桂不敢置信的神,手握拳又松开,随后迅速平静下来轻声说,遵旨。
但他的眼角依旧微微抽搐,我想,他这回总该懂得了吧?又才终于,感到一丝恶毒的快意。
待吴三桂黯然退下,我忽然觉得疲倦之极。唤人进来添了,便往上一躺,反复咀嚼他方才透露的那些信息。
督师纳蒙古子为一事,可不可以看成,他愿意为了国家安定……付出……?和……感情?
就是了,这对我有好处。
至于程本直……我努力回忆,初次见到督师是在菜市口凌迟的刑场上。好像督师的刑台边,是有一具被砍了脑袋的尸体吧?有吗?
我必须,把督师心中所有对崇祯的隐患不满,都统统扫除了才行。于是,我干脆颁旨,叫东厂部负责人,把程本直生前死后的所有,都连送进宫。
当,听过内监的总结陈述后,我坐在上,借着宫灯透出的光,仔细又自己看那档案,间或发呆――――逃避不等于不存在,这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难料理。
程本直是什么人?程本直在督师心里是什么人?
我看着手中,他四次上奏崇祯皇帝的《白冤疏》和《矶声记》、《漩声记》,只觉得一字一字,血泪所书,惊心动魄。
――――虽然死则死也,窃痈也。愿余弃市之后,复有一程本直者,出而收予尸首,并袁公遗骨合而葬之。
――――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
明明殿内温暖,我却看得遍体生寒!仿佛,眼前真有这么个悲愤的汉子,乞全督师命未果,便要将满腔壮怀激烈的热血,泼溅十丈,祭奠忠魂。并心心念念,待死了,也要与他魂魄并肩,再战天下!
我也是愿意和他同死的,因此我懂。
可是……程先生,你知道不知道,这份心思,感天动地的效忠,落在原来那个皇帝眼里,只会让他更添嫉恨。
因为你竟不是对天子死效!竟不把他放在眼里!
所以这敏感自卑的贱种崇祯,就把你逮捕,和督师一道在狱中折磨一番后,凌迟的凌迟,砍头的砍头!
想到督师在狱中被逼供时遭遇的那些,心痛之下,怒火烧得我发狂,却又不知对谁发作。只好如怨毒的人钉小人一般,咬牙切齿地暗念,贱男,我恨不得用烧红的铁钳捅到你的狗眼里搅一搅,再把你的肉一块块钳下来!
用袖子飞快地抹一把眼,我又想起了刑场上初见时,督师的双眼。
他是眼睁睁,看着明晃晃鬼头大刀一砍,这个人的头颅滚地,一地殷红。于身心噬骨剧痛下,再眼睁睁看着皇帝我大摇大摆地来了刑场,有此经历,又如何不骂我是个不明是非的昏君?
之后呢?我记得我下过诏书,准予厚葬吧?
东厂的消息说,袁督师复原职后,曾赠千金给程本直的家人,用做抚恤,又几次亲自登门造访,却被程家人断然拒绝,言词之间颇为锋利。
……我当初怎么说的来?我说我是和袁大叔合计演戏给鞑子看。
这家人,岂不以为督师明明知道自己没危险,然明言,害得他妄送了命?岂不是会怨恨督师,不原谅督师?
我好像,看到了谁指着督师的鼻子说,难怪袁大人临刑前,拒绝领受镇痛的阿芙蓉膏,如此气概原来是早就知道必将平安无事。
我又急又疼。天王老子不管是谁,也不能让我的督师受委屈――――可他已经被人委屈了,还是被我害的。
怎么办?要不要我去对程家人说,是我下旨不许让袁督师透露半句?要怪就怪崇祯好了。
又或者,我可以叫东厂的人,模仿程本直的笔迹语调,再写一封“愿意牺牲自己,让戏看起来更逼真”的深明大义密信,哄一哄他的家人?
这个晚,我第一次感觉到一句老话的经典:撒了一个谎,随后就必须撒更多的谎来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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